第51章
在座的羅伯特.皮爾爵士耷拉着眼皮子, 目光越過巴麥尊勳爵,輕飄飄地瞄了墨爾本子爵一眼。
墨爾本子爵等人到來之前, 羅伯特.皮爾爵士已經單獨和威靈頓公爵談過一次。
盡管克拉倫斯公爵在初次中風之後, 向威靈頓公爵傳達的信息是,喬治娜公主有心竊取大權,因此皇室希望斷絕喬治娜公主攝政的可能,繼而穩定目前格奧爾格五世的統治, 但按照現在的情形來看, 無論如何, 都不能讓這樣一位國王的統治繼續下去了。
就個人來說, 羅伯特.皮爾爵士顯然對于那位年輕的公主殿下更有好感, 畢竟只要是不打算做個佞臣的話,一名明白事理的君主怎麽看都要比一名瘋狂固執的君主, 有利于臣民和國家。
但這些想法只能埋在肚子裏, 不能明晃晃地說出來。
于是羅伯特.皮爾爵士只說道:“閑話少說吧,公爵閣下, 您特意将我們聚集在這裏, 無非是要商量如何處理目前局勢以及喬治娜公主處境的事宜, 盡管我個人始終認為,後者從源頭就不是道德和正确的事, 可既然人已到齊,不如繼續投票表決吧。”
威靈頓公爵被其一哽, 卻只略一颔首, 沉聲道:“那麽, 同意暫請陛下幽居白金漢宮,由坎伯蘭公爵攝政的,請舉起左手——”
他停頓了一下,兩道灰白色的往下撇着的眉毛,似是在做着困難選擇那樣緊擰在一起。
衆人暗自交換了眼神,摸不清威靈頓公爵的深意,只有羅伯特.皮爾爵士若有所思,睿智的雙眸透露出兩分了然。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着。
大約過了一分半鐘,威靈頓公爵阖了阖雙目,再睜開時已然沒有了猶豫。
他繼續說道:“以及,同意懇請陛下盡快退位的,由喬治娜公主繼位的,請舉起右手。”
一個人所處的位置,很大程度上決定他的思想。
這群手握帝國最重要權力的內閣成員們,确實有幾分忠心,可誰都無法肯定,他們究竟是忠心于國家、皇室、子民還是真正的利益。
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們今晚的選擇,将會決定大英帝國的巨艦,究竟駛向何方。
燈光雪亮,各色的神情在這些原本修養極好的先生們臉上一一閃過,黨派之争在這一刻失去了意義,每個人的心髒都在緊張跳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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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有人率先舉起了自己的手。
白色的倫敦塔在夜色中十分安詳。
肅殺的秋風在高大的懸鈴木間嘆息,通體玄黑的渡鴉在這片埋藏着無數罪惡與鮮血的土地上空盤旋,亨利八世那兩位不幸的王後皆曾葬身于此。
晚上十點差一刻,一名看守長在一名中士和三名衛兵的護送下,正要将最外邊的大門上鎖,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一輛馬車從遠處疾馳而來,一名身披鬥篷的神秘人跳下馬,手裏拿着英王陛下親自簽署的文件,要在此時提審要犯喬治娜公主。
上了年紀的看守長不免猶豫了一下,蓋因每晚十點是倫敦塔多年以來的鎖門儀式時間,在鐘聲報時之後,內外堡悉數不許任何人進出。
但馬車內的人卻等得不耐煩了,他用手杖敲了敲車門,一把扯下鬥篷的兜帽,朝車窗外露出一張金發碧眼的、極具辨識度的面孔。
“她在哪!”格奧爾格五世問。
“陛……陛下?”看守長揉了揉眼睛,不敢置信格奧爾格五世竟然在深夜造訪倫敦塔,“您是指?”
格奧爾格五世睨了對方一眼,沒有作答。
跟随他前來的護衛替他說道:“自然是喬治娜公主,陛下有些事需要向她單獨詢問。”
看守長狐疑地打量了一遍黑漆漆的馬車和全都罩着鬥篷的來人,心想若真有什麽要緊的問題,為什麽白天不過來?
而且最近城裏被這位國王鬧得人仰馬翻的,報紙上都說格奧爾格五世是這個國家最大的反動派、□□者,比起他的祖父喬治三世還要瘋狂,可喬治三世的瘋狂是因為得了病,眼前這位卻是……被撒旦附身了吧。
看守長不敢做主,遲疑道:“是這樣的,陛下,入夜後進入內堡,按照慣例是要獲得總管的允許。”
負責倫敦塔一應事務的是威靈頓公爵,很顯然如果彙報到那位正直的公爵閣下處,是絕不會允許格奧爾格五世接近喬治娜公主的,天知道英王陛下會不會突然就制造了一起事故,令他的親妹妹病逝。
“你是擔心,我可能會對喬治娜不利?”
“并不……”
“還是說,你的意思是,國王的禦準不如威靈頓公爵的同意?”
“當然不是,陛下……”
“那麽,還不趕緊讓開!”
在格奧爾格五世的呵斥中,原本快要關上的大門終于緩緩打開,馬車連同護衛在側的三名騎士,依次進入了內堡。
年老的看守人在點頭哈腰地目送一行人離去後,第一時間叫來了最機靈的衛兵,要其蹬上兩輪車争分奪秒趕往阿普斯萊府,向威靈頓公爵禀報此事,自己則急忙忙把這裏除當值外的寥寥幾個小兵都聚集在一起,跟在英王陛下的屁股後頭急急去了聖約翰的小教堂。
月亮躲進了雲層,星星也停止了閃爍。
一只渡鴉停駐在白塔圓形的塔樓上,發出低沉的嘎嘎聲,在這樣的夜裏格外滲人。
白塔之內,諾曼底式的小教堂中透着昏黃的燭光。
做為傳言中被幽禁的公主,喬治娜看起來過得不錯,她雙膝跪倒在擺放着苦像的祭臺下,穿着純白色的棉質長裙,溫柔的開司米披肩包裹在纖細的肩頭,祭臺上點燃的六支蠟燭照耀在這張被上帝所寵愛的側臉上,反射着令人着迷的輝光,而一頭長長的金發只用一根絲帶系着,随意披散在身後,如同河面上波光粼粼的液體黃金。
站在祭臺邊的老神父手捧着聖經,正在俯身向背對着大門方向的金發少女述說着什麽,穹頂、石壁、燭臺以及身後的十字架,使得眼前的一切如此靜谧,幾乎下一秒就将定格成一幅巴洛克時期的古典油畫。
魚貫而入的不速之客們看見這樣的場景,紛紛情不自禁地放輕了腳步。
只除了被護衛在中央的格奧爾格五世。
“為什麽停下來?”他皺起眉。
“公主殿下正在禱告,陛下。”回答的是來自聖殿騎士的費加,是一名擅長使用械鬥的中年男人。
“禱告又如何!”格奧爾格五世冷哼,手杖在前方開路,擡腳就往裏走。
石造的教堂足有兩層樓高,沒有恢弘的穹頂畫,更沒有栩栩如生的聖人雕塑,只有寥寥四排木制長椅,與剝落的石壁一樣很有些年頭了。
腳步聲回響在空曠的挑高空間內,祭臺前的兩人自然被這聲音所吸引,循聲望了過來。
站在這些入侵者的角度,年輕的公主輕輕回眸,泛着金色輝光的睫毛長而卷曲,濃密地覆蓋在她湛藍色的大眼睛上,那張精致如同聖殇像的面容猶如大理石的白皙光滑,帶着一種童話般純真且無垢的美好,和一縷缱绻在眉宇間的淡淡憂傷。
金發飄揚,她幾乎不需要任何武器,就已經摧毀了這些男人們一瞬間的防線。
空氣中仿佛也彌漫着屬于這位美人的香氣,祭臺上燃燒的蠟燭像是她身後的聖光,令整個教堂仿佛陷入一種極其夢幻的氛圍,最後也不知是誰無意識地發出了一聲細微的抽氣聲,這才打破了一室的寂靜。
除了走在最前頭的格奧爾格以及費加之外,剩下的三人俱都不由自主地松開了按在武器上的手。
受驚小鹿似的目光不過持續了一剎那,臺階上的公主已強自恢複了鎮定,從原地站了起來,以一種柔弱卻堅毅的姿态轉過身來。
喬治娜勾起了唇角,帶着顯而易見的諷刺出聲道:“懷着最高的敬意,陛下,我真沒有想到到了這種時候,您還能來見我。”
據她所知,白金漢宮外聚集的人群數量相當可觀,在那裏值守的衛兵已經是非常艱難地控制着局面,然而住在裏頭的格奧爾格五世,竟然敢冒着巨大的風險出門。
她該感到榮幸嗎?
喬治娜清澈的目光一一掃過另外四人,尤其在費加的身上停留了幾秒。
格奧爾格五世發出一聲輕笑,片刻前那種無處發洩的急切和焦躁,在真正面對着他血脈相連的妹妹喬治娜時,轉變為一種詭異的興奮。
而他那張年輕且英俊的面孔,正是因這種興奮而漸漸扭曲。
一抹病态的殷紅浮現在他的雙頰之上。
“跪下吧,我的妹妹——”格奧爾格五世用一種誇張的詠嘆調說,“與其對着天父做些無謂的祈禱,不如轉向你的兄長、你的國王,若你能表現得足夠虔誠,說不定一條小命就可以保住了。”
聞言,喬治娜笑了起來。
那張過于精致完美的漂亮臉蛋,因這個笑容從神壇走下,那些夢幻般的憂傷仿佛眨眼之間的幻覺,被一把火焰給燃燒得幹幹淨淨,她那濃厚的長睫在湛藍色的眼睛下方投擲兩片幽深的陰影,可眼神卻是極為明亮的。
她勾起嘴角,甜笑着說:“見鬼去吧,蠢貨。”
伛偻在喬治娜身後的老神父抖了抖肩膀,忍着笑在一旁小聲補充道:“殿下,或許在這裏使用‘你這個該死的一臉蠢相的卑鄙小人’,更符合一位淑女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