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二輪的卡德裏爾舞開始了。
喬治娜總算按照衆位大臣以及她王室的那些親戚們的殷切期盼, 同喬治親王跳起了舞,然而這對舞伴在跳舞時所談論的, 卻全然不是人們所期望的風花雪月,而是面帶微笑地互相譏诮,充分發揮了英式的語言藝術。
“聽說你在聖誕節前去科文特花園劇院聽了一場‘非常有趣’的演出——”喬治娜跳到自己的堂兄面前,“而不是在我的亞伯拉罕音樂廳。”
科文特花園劇院是倫敦西區聖倫敦弓箭大街的一家劇院,最早科文特花園是西敏寺的特供果園,後在英王查理二世的特許下成為各種街頭藝人表演的場所, 在攝政王時期被焚毀後重建, 因劇院票價相對低廉的緣故, 那裏頂層樓座基本被不通音樂的粗魯平民所占據, 可謂臭名遠揚。
喬治拉着她的手轉了個圈,笑道:“哦, 那可是維也納宮廷劇院級別的,比起亞伯拉罕熱鬧多了。順便一提,那個水箱逃脫的魔術還不算壞,除了其中一位充當托兒的小夥子忍不住親吻了魔術師女助手的大腿,差點穿了幫, 雖然我猜那應該是他的妻子或未婚妻。”
——維也納宮廷劇院最為出名的, 就是其又髒又暗的糟糕環境。
喬治娜對于科文特花園劇院的魔術并沒有興趣, 只是在兩人位置交換時說:“或許你還不知道,你帶着那位路易莎.博克萊爾小姐去劇院的第二天, 就有人把你這位情婦的資料送來了白金漢宮。”
喬治挑眉微笑, 并沒有否認, “我該感到榮幸麽,我親愛的女王陛下?”
“如果你願意,我親愛的堂兄。”喬治娜也笑說,語氣玩味,“我将很樂意把消息傳遞給劍橋公爵閣下。”
“那您還是饒了我吧,看在上帝的份上。我假設您知道,我們親愛的公爵閣下同內閣的那幫老爺們一樣,至今沒有放棄将我們倆湊成一對兒的荒謬打算,幸運的是,大英的女王陛下敏銳善察、勇敢無畏,十分堅定地守住了她的底線,并沒有任何動搖,即使面對的是如我這般男子。”
喬治娜笑罵了一句:“你的自信比起你清新別致的恭維更叫人自嘆弗如,喬治,非常的勇敢并且樂觀。”
他們很快跳到了第五種姿勢,人們圍成了圓圈,手拉起了手,兩人自然而然地停止了交談,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這一點我确實承認。”喬治随後說,“上帝作證,包辦婚姻是注定要失敗的,所以我為什麽不享受屬于我的自.由生活呢?至少我不過是做為您結婚的人選之一,被舉國緊盯着婚姻問題的,可不是我。”
那幾乎是全國上下所有人的願望,關于女王陛下盡快結婚這件事。
當然,喬治娜本人也很清楚,這件事其實并不是完全沒有好處的,因為做為英國女王盡快結婚然後生下繼承人,對于王權的穩定很有幫助,然而這就意味着女王的權力将會分出一部分,甚至在女王妊娠過程中,女王的王夫有可能擔任攝政王——就像她曾經對邁克洛夫特所說的那樣,婚姻将會使她回到普通女人以家庭為依托的那個身份上去,這是她所不能允許的。
真遺憾,現在已經不是《權利法案》頒布以前的伊麗莎白時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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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治娜搖了搖頭,“就像你所說的,包辦婚姻是注定要失敗的,我計劃将這個問題拖延幾年,直到有可能修改現今的王室婚姻法例。”
“為了您的那位咨詢偵探先生?”
“倒也不盡然。”喬治娜誠實地說,“我百分之百地憎惡任何無法自控的感覺,所以,它必須改變。”
喬治看看她,不由問道:“……您就不怕我洩密嗎?”
喬治娜仿佛開玩笑般地反問他:“我認為我們早就達成共識了呢,我的騎士閣下——或者你更願意成為女王的王夫?”
喬治順着音樂微一躬身,答道:“向您投降,女王陛下。”
“我接受,親王殿下。”喬治娜把手從對方的手裏抽走,稍微露出了一絲笑意,“準備一下,明年開春你或許得去一趟加拿大殖民地那邊,我們要幹一票大的。”
喬治被喬治娜這種匪氣畢露的口吻逗樂了,嘴裏卻說:“話說您能不能不要在跳舞的時候談論這樣的話題,做為一名風華正茂的年輕人,這樣真的會讓我們少了很多樂子的。”
喬治娜朝他燦爛一笑,露出一口保養極好的貝齒,“很遺憾,除此之外我真的想不出還有什麽理由,讓我需要忍受你,我親愛的堂兄。”
喬治表示受到了心靈重創。
兩圈卡德裏爾舞不知不覺就跳完了,一切都很好,包括喬治娜與喬治親王的談話。
而在這之後,大英的女王不得不面對沙俄皇太子有些過于熱情的邀請了。
喬治親王注意到不遠處的亞歷山大王子如同盯着獵物的獵人那樣,準确地往這邊過來,不禁揶揄了一句:“我親愛的堂妹,我假設你可能不太了解,征服一位真正的女王所帶來的成就感。”
喬治娜似笑非笑,挑眉道:“若他只想要征服愛情,那麽從一開始就注定了絕對的失敗,因為我想要的是征服世界。”
喬治親王但笑不語。
因為亞歷山大王子已然走到近前。
單論外表,就連一向自信的喬治親王也不得不承認,對方絕對是今晚這些青年裏面的翹楚人物,再加上其身份和風度的加成,很難想象竟然會有女士忍心拒絕他——因為對于大多數的女性而言,征服一位身份高貴的美少年,亦是一項了不起的成就——從這點上看,女王陛下的意志可以說是非同一般的堅定了。
亞歷山大先是對喬治親王颔首,随後俯身向喬治娜邀請道:“我必須得告訴您,今晚您的舞姿光彩奪目,讓人一分一秒都無法移開目光——所以,如果您還未受邀跳下一支華爾茲舞,請問我是否有這個榮幸邀請您共舞,女王陛下?”
喬治娜還沒回答,亞歷山大身後就傳來了一道讓她十分熟悉的優雅嗓音——
“我恐怕陛下已經受邀了,大公爵殿下。”
循聲望去,那是一位身材高瘦的黑發青年,狡黠的綠眼睛被一副金絲邊的圓眼鏡遮去了大半,唇上兩撇上翹的八字胡非常具有個人特色,穿的是稍微有些不合身的黑色晚禮服,翻領上佩戴了一簇新鮮的紫羅蘭。
“忘了介紹——”喬治娜很快反應過來,裝作低頭看了一眼扇柄,“來自符騰堡的拉卡納伯爵。”
傳說中的“拉卡納伯爵”從善如流地颔首,不太标準的英語中顯而易見地帶着德國口音:“向您致敬,大公爵閣下;偉大的女王陛下,我謹代表本國的大公帶來對您順利繼位的祝賀。”
“……符騰堡的拉卡納伯爵?”亞歷山大王子被這陌生卻又煞有介事的頭銜繞暈了。
“拉卡納伯爵”朝他微微一笑,下一秒已身手敏捷地攬過女王陛下的腰肢,以一個絕對優美的姿勢帶領着女伴滑入舞池。
正如同普希金形容的那樣,華爾茲舞是一陣旋風,瘋狂地轉着一圈又一圈,像是青春的生命的旋流,一對又一對地閃過人前。
這種舞蹈似乎有些重複的單調,但對于沉浸在舞蹈中的一對人兒而言,它是如此的浪漫而又瘋狂。
他們是如此的默契,以至于她不需要考慮任何多餘的事,忘卻了身份、地位、政治、利益,只需要注視着面前這人含情的雙眸,任由他那有力臂膀摟着自己腰肢在巨大的舞廳中不停歇地旋轉,頭頂璀璨的燈火是無數顆閃爍的星辰。
周圍的一切變得如此安靜,只剩下管弦樂團現場演奏的曲子。
喬治娜覺得自己仿佛生出了一雙翅膀,腳下的舞步像是踩在空中輕盈飛翔。
而她的确是在飛翔。
腳下的地毯是缱绻的雲朵,耳邊的音樂是流動的光點,“拉卡納伯爵”,或者說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是自由的風,托舉着她徜徉在無拘無束的舞池中,她只要旋轉、旋轉,飛翔、飛翔,沒有煩憂。
喬治娜情不自禁地揚起一個燦爛的笑容,發自內心地感到了快活。
她從不知道跳舞這麽有意思,尤其是這一支華爾茲舞。
歇洛克也跟着微笑,“所以,符騰堡的拉卡納伯爵閣下?老實說,我更喜歡紫羅蘭公爵這個稱呼。”
紫羅蘭的學名叫做Matthiola incana,所以the Earl of Lacana這個頭銜從何而來,顯而易見。
喬治娜看看他,笑說:“不要在意這些細節,福爾摩斯先生,要知道我原本是想着挑一個塞爾維亞的貴族稱號來應付的。”
“然而塞爾維亞和沙俄的關系太近了。”歇洛克順着音樂湊近了喬治娜,溫聲道:“我真遺憾我來得這樣晚,以至于錯過了您之前的美妙舞姿。”
這其實是一句恭維話,因為若一對舞伴一晚上跳了超過三支舞,那麽等同于向人們宣布訂婚了,所以姑娘們留給舞伴的舞總是不多也不少。
喬治娜抿唇一笑,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原諒你了,我的舞伴先生,畢竟你的舞跳得如此精彩。”
确實非常精彩。
兩人的近距離接觸不過轉瞬。
他修長的身軀随着旋律輕盈又平穩地滑動,牢牢掌握着懷中女伴的飛舞,有力且克制,即使跳着貼身接觸的華爾茲舞,也帶着深入骨髓的英式優雅。
歇洛克并沒有過多地去解釋他今晚所遇到的那個難題,也沒有向喬治娜說起那個還算有趣的案件,其實到了這一刻,他已然想到特意設計出那場戲的幕後主使者是誰,因為從他踏入舞廳的那一刻起,左前方兩點鐘方向的邁克洛夫特的神情就變得十分微妙。
唔,他或許會在這支舞之後,找自己談談?
十分符合邁克洛夫特一貫的行為模式。
歇洛克暫時把來自兄長的注視抛諸于腦後,對懷裏的喬治娜說道:“我猜您一會兒還需要煩惱如何應付那位大公爵閣下。”
旋轉漸漸慢了下來。
喬治娜擡眸,笑容更盛,“你做了什麽,福爾摩斯先生?”
歇洛克回答:“不過是一樁無傷大雅的惡作劇,關于一封來自他祖國的電報。”
喬治娜莞爾:“那你可又一次解決了我的一件麻煩事。”
她清澈又明淨的藍眼睛彎了彎,看起來真是美極了,讓人恨不得把世間所有的寶物都雙手奉上。
誠實地說,歇洛克很難想象,世界上居然會有這樣的一個人,她小小的身體裏竟然藏着這樣多的謎團,每當他自認為解開了一個之後,總要發現他所找到的謎底本身又是一道謎題。
她有時很近,有時又很遠,若非要形容的話,或許就像一片難以捕捉的雲彩。
理智卻不缺乏感性,聰慧卻總相信直覺,堅定但偶有彷徨,強大且永不妥協。
或許,他們本身就是一種人。
就像他們身上始終萦繞着的,令人很難走近的孤獨和冷漠,卻正如黑暗中的一絲光亮,深深吸引着另一個人靠近。
這就是男女之間的愛情嗎?倒也不盡然。
歇洛克更傾向于将它形容為一種奇妙的、難以抗拒的吸引力。
他微笑道:“十分樂意為您效勞,陛下。”
喬治娜不由地嘆氣,幾乎是嬌嗔着說:“噢,福爾摩斯先生,我真不知道如果沒有你,我的日子會變成什麽樣。”
她輕蹙着眉頭,表面上略帶懊惱和抱怨的意味,那雙湛藍色的眼睛卻是笑眯眯的,其中那種全心全意的信賴仿佛具有幹擾理智的魔力,只一瞬間就令她面前的人自發地投了降。
“那還不簡單。”順着音樂的尾聲,歇洛克執起喬治娜的手背烙下一吻,看向後者的灰綠色眼眸在那些輝煌的燭光之下,顯得那樣專注又熠熠生輝,澄澈得幾乎讓人一眼就望到了底。只見他還保持着那個執手而立的姿勢,用他低沉而有力的聲線,以僅有兩人能夠聽見的音量說:“我宣誓,我這一生——不論長或短,都将為你效勞。”
第一次,他沒有用上敬語。
喬治娜感覺到胸腔劇烈地震動着,被他隔着白手套親吻的手背好似燙傷了,正逐步将那可觀的熱度透過血液,蔓延至她的臉頰。
就連她那雙原本就漂亮的藍眸,因着突如其來的宣誓而越發的明亮動人,讓人無法忽視。
但最終,喬治娜只打開扇子,在下巴上象征性地點了點,落落大方地回應道:“那麽,我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