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在這支舞結束之後, 邁克洛夫特如歇洛克預料的那樣, 在一個不起眼的拐角堵住了他。
做為福爾摩斯家的大家長,年長歇洛克七歲的邁克洛夫特一直對于自己的弟弟, 懷着一種亦兄亦父的微妙情結, 他盡力為歇洛克安排他所能做的最好的生活,而他也認為全方位妥帖地照顧好歇洛克是他的分內之事, 他是他的兄弟, 亦是他的家人,更是他理所應當的責任。
而邁克洛夫特.福爾摩斯式的照顧,往往從表面上看, 并不是那麽讨人喜歡。
就像他本人的行事風格一樣, 邁克洛夫特的一切安排帶着絕對的理性和坦蕩的驕傲,他的字典裏似乎沒有會被拒絕這個詞兒, 因此在歇洛克的青春期時, 這一對兄弟的感情很有些別扭, 直到歇洛克進入大學、邁克洛夫特的官職持續升遷,他們之間的關系才漸漸緩和下來。
“歇洛克。”邁克洛夫特道。
“我還以為你會稱呼我為拉卡納伯爵閣下呢。”歇洛克語氣輕快,他擡手捋了捋唇邊的八字胡,半眯着眼睛,“讓我猜猜, 您特意在這裏等我,恐怕要說的又是一件麻煩事。”
遠離人聲鼎沸的角落, 并沒有舞廳中那麽晃眼的燈光,可那麽一些恰到好處的光線照在歇洛克棱角分明的臉上, 讓他看起來真的是神采飛揚極了,即使他的八字胡和金絲框圓眼鏡都有些滑稽,但是他眼神裏那種無法忽視的光芒既輕盈又清澈,簡直讓人無法移開視線。
邁克洛夫特在心底暗暗嘆了口氣,面對這樣的眼神,他竟然情不自禁地伸出一絲愧疚——從心底最深處——這幾乎就要動搖他十分冷硬的內心了。
可是無論如何,他都不能眼睜睜看着他自己的弟弟,慢慢地走向故事的悲劇結局。
“玩得愉快嗎?”邁克洛夫特背負着雙手,身姿是一如既往的挺拔。
“當然。陛下的舞姿是我見過最好的。”不知為何,邁克洛夫特從歇洛克的語氣中聽出了一絲得意,令前者不由多看了其一眼。盡管穿着路上順來的晚禮服,歇洛克身上依然有一種與邁克洛夫特如出一轍的優雅,這或許就是英倫紳士隽永的魅力所在,而相比起兄長的內斂,他的個人氣質要更加富有激情和戲劇化一些。“我也很喜歡和陛下在一起度過的時光,盡管我暫時還沒有考慮到你正煩惱的那些。”
他一上來就單刀直入地戳穿了邁克洛夫特隐含的試探,坦誠得叫人一時之間沒辦法繼續開口。
對此邁克洛夫特只是微微一笑。
“但人總是要面對現實的,無論是你,還是女王陛下。”做為兄長,邁克洛夫特總是能夠體現他的包容和循循善誘,“如果她只是喬治娜,而不是喬治娜女王,無論是一個孤女還是一個寡婦,我都不會阻止你們——然而,她是你的女王、也是我的女王、更是英國的女王,她所背負的是整個國家,從她帶上那頂王冠開始,她就注定了要失去許多做為普通人的權利。”
“就在不久之前我告訴了她,女王的王夫是這個世界上最悲劇性終身職業,但我沒有告訴她的是,看似無法無天、随心所欲的英國國王,這個讓許多人争得頭破血流的位置,亦是充滿悲劇性。身為君主,國家和責任必須擺在自我之前,這很殘忍,所以她必須足夠堅定且堅強,可以承受無數的打擊和磨難,還要面對那冰冷的王座上一輩子也揮之不去的孤獨。”
王權必須勝利,且必須永遠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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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冠是榮耀,是權利,但也是責任,更是負擔。
從大英的女王陛下戴上王冠的那一刻起,喬治娜就已經被另一個人所代替了——那便是喬治娜女王。
就像邁克洛夫特說的那樣,王座之上,是始終揮之不去的孤獨。
怎麽說呢,聽起來這一切真是令人憂傷不是麽?
歇洛克微微嘆息,唇邊那種略帶狡黠的笑意收斂了些,正色道:“是的,我承認,我确實對女王陛下心存好感,但仰慕這樣一位女性難道不是十分正常的事?你該慶幸我不具備羅密歐式的叛逆和浪漫,否則這樣的阻攔不過是往火堆裏添一把幹柴,只能促使我心中的火苗一下子燃燒成了熊熊烈火。”
邁克洛夫特近似淡漠地望着歇洛克,冷靜地說:“玩火的孩子只會引火燒身。”
歇洛克笑了一下,似乎有些無奈,但還是好聲好氣地對邁克洛夫特說:“我知道您的憂慮,我親愛的哥哥,我相信陛下也知道,但我認為你應該了解,我們都已經是成年人了,我們會有應有的分寸和自制。”
邁克洛夫特淡淡地掃了歇洛克一眼,後者抿着唇線,微微睜大了灰綠色的眼睛,看起來見鬼的純潔無辜。
他從鼻腔裏發出一聲輕哼,并不是很能信任歇洛克所謂的分寸和自制,畢竟像歇洛克這種缺少了有趣案件所帶來的精神上的興奮,就轉而追求可.卡.因溶液所帶來的肉體上的刺激,怎麽看在以上這兩點上,并不具備足夠強大的說服力。
想到這裏,邁克洛夫特不禁皺了一下眉。
誠實地說,他不能理解女王陛下為什麽偏偏看上了歇洛克,單論外貌的話,邁克洛夫特有意為女王陛下招來的書記官特平勳爵就是一位氣質出衆、風度翩翩的人物,之前他調查過的那位維克多.弗蘭肯斯坦先生更是一位唇紅齒白的典型美少年,而歇洛克怎麽看都不是傳統意義上年輕姑娘們有可能一見傾心的那種人——盡管他生得也算端正,舉止也算文雅,頭腦也算聰明,但他的性情時而跳脫時而安靜,有時自負到接近狂妄,有時又幼稚得不可思議,着實讓人頭疼。
不過再轉念一想,他對歇洛克所使用的每一個形容詞,套用在女王陛下身上,似乎也沒有什麽違和……
邁克洛夫特抿了抿薄薄的嘴唇,露出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意:“但我知道,歇洛克,情感總有理智無法控制的那一面。”
歇洛克痛快地回答:“是的,我承認。”
“所以,讓我們現實點。”邁克洛夫特停頓了兩秒,公式化的面孔顯得理性而冷漠,即使是面對他最親近的家人,“你不是那塊長袖善舞的好料,雖然我對你的才能還有幾分信心,然而假設要你同那些數不清的官僚打交道,那确實有些勉強了。”
歇洛克一挑眉,沒有直接反駁邁克洛夫特的假設,“你總喜歡給出最糟糕的那種設想,邁克洛夫特,這真是糟糕極了。”
“真抱歉,但這是我的職業習慣。”邁克洛夫特沒有絲毫誠意地說,他看看歇洛克,語氣相當微妙,“而目前為止,你的反應證明我是正确的,歇洛克,因為我從未想過你竟然會為了掩蓋真相而刻意誤導,這難道不正與你所謂的真實冷靜的推理背道而馳麽?”
“我假設你指的是倫敦塔那一次,我并不認為有什麽影響到了我的判斷力——正義,不該接受審判,該被送上法庭的是那些藏污納垢的罪犯。”
“可是你忘了,沒有人能夠審判國王。”邁克洛夫特意有所指,“沒有人。”——他用了一個“King”,而不是“Queen”。
歇洛克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肩,說:“看來關于這一點總是我們之間無法調和的矛盾,我認為正義和公理能戰勝一切,而你總喜歡衡量太多得失,就好比你總希望世間萬物盡在掌握之中,而我期待生命裏随機出現的任何一種可能。危險也好,不幸也罷,即使苦痛,都是命運所賜予我們的寶藏。”
說着他的臉上就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來,帶着青年人特有的朝氣,以及一種對于未來的躍躍欲試。
這一瞬間,邁克洛夫特突然發覺自己或許已經蒼老了。
并不是身體機能上的老化,而是進入這個死水般的泥沼之後,被漸漸同化的那種心态上的蒼老。
盡管,他自認為自己并不缺乏什麽雄心壯志。
邁克洛夫特深深看了歇洛克一眼,不辨喜怒地道:“那麽,寶藏先生,你或許願意接受一項委托,來自大英政府。”
歇洛克摸了摸胡子,“說來聽聽?”
另一邊,與雷金納德.馬斯格雷夫勳爵跳完一支舞的喬治娜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她剛剛跟這位勳爵閣下談到了年後将由首相墨爾本子爵提交的《婦女財産法》一案,就像她原本預料到的那樣,土生土長的貴族子弟雷金納德對于這個議案并不看好,因為根據此前的習慣法,在英國出身于任何階級的女性只要結婚,苛刻地說,就好比是被投入監獄的重刑犯,幾乎喪失所有人權,更沒有權利支配勞動所得或者處置自己的財産。
一旦進入婚姻關系,就意味着法律上的死亡。
所以這個時代盛産所謂的“老處女”,并不是沒有理由的。
雷金納德說:“恕我直言,陛下,您的計劃或許有些過于急躁了,這很有可能激怒一部分頑固的保守派。”
喬治娜又何嘗不知道這樣的步子邁得過大也過快,可事實是,《婦女財産法》與之前的《離婚法》、《女子教育》一樣,不過都是她為了平權以及教育的全面改革所抛出的敲門磚。
——更令這些貴族老爺們無法接受的還在後頭呢!
她嘆息道:“我知道,勳爵閣下,可是大英沒有太多時間了。”
雷金納德不解其意,唯有保持他的風度,将女王陛下妥帖地送回到她今晚的舞伴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