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俄國, 聖彼得堡。
這一日的清晨看不見多餘的陽光, 只留下陰沉沉的冷風卷着大片大片的雪花,呼嘯着吹過城市的任何一處, 就連沙皇陛下的冬宮也不例外, 屋頂仿佛覆蓋着一層揮散不去的冰雪,牢牢地将空氣也都給冰封了。
大英帝國駐守在沙俄的大使布裏斯托先生一大早就被沙皇陛下宣召, 此刻正在冬宮的觀衆廳裏靜靜等待着被召見, 然而即使大廳的那個生着火的巨大壁爐正被整個屋子烤得還算暖和,這位大使先生卻打從心裏感覺到一片冰寒。
冬宮的侍從并沒有貼心地手腳都被凍得僵硬的布裏斯托奉上英國人喜歡的紅茶,只是如同一尊毫無生氣的雕塑那樣靜立在牆角, 沒有多餘的存在感。
站在距離壁爐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 布裏斯托背着手使勁搓了搓,但為了保持英式的優雅, 忍住沒有跺跺腳, 而是一邊凝神留心着門外的動靜, 一邊飛快思索着目前的處境。
就在三天前的半夜裏,英國的情報機構将一條絕密消息搶先一步發回,那就是被奧斯曼帝國所一直統治着的小國保加利亞,在一群年輕的革命者們——暫且稱他們為革命者吧,天知道那其中有多少是他國的間諜——的煽動下, 爆發了一場既倉促又混亂的起義,很快便被奧斯曼帝國的統治者也就是蘇丹以極其血腥暴力的方式給鎮壓了。
截止今日早晨的消息, 所有保加利亞的革命者已經被悉數處決,此外還有數個保加利亞的村莊和上百個無辜的保加利亞平民被卷入這場殘忍的屠殺, 而這個數字還在一天天地增長着,可以想象的是,只要這個可怕的消息一經公開,奧斯曼帝國的蘇丹将會受到全世界每一個國家的強烈譴責,因他肆意屠戮平民的殘酷舉動。
而這,顯然給了俄國一個非常好的機會,那就是以保加利亞慘案為名,出兵讨伐他們垂涎已久的奧斯曼帝國,這塊一直散發着甜美香味卻沒能被沙俄吃進嘴裏的誘人蛋糕。
布裏斯托聽到門外傳來了一陣腳步聲,他連忙挺了挺背脊,又小幅度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着裝,這才以完全符合禮儀的姿态,靜靜等待那扇大門的開啓。
觀衆廳的廳門口,因高燒多日而有些恍惚的沙皇尼古拉一世,正慢慢地沿着長長的走廊走來。
他的身體一日比起一日更加殘破不堪了,病痛和舊傷都在無時無刻地折磨着他,尤其是在西伯利亞的嚴寒來襲之後,他只能向上蒼祈禱,讓自己艱難又痛苦地熬過這一個冬天——或許,還有下一個冬天。
并不是這位陛下不願意将手中至高無上的帝國權柄交給他人,事實上這個國家唯一的繼承人亞歷山大王子從小就被精心教育着,所有人都在等待他接受那屬于王者的權杖,然而令人擔憂的是,目前的形勢可以說是內憂外患,尼古拉一世雖然相信亞歷山大王子的能力,卻無法肯定自己若是突然撒手,後者是否能夠當機立斷、穩定局勢。
畢竟,這裏是君主制仍然奉行的俄國,而不是由議會和內閣掌握了國家機器的英國。
在很大程度上,只是王座上的沙皇一個人,就足以決定整個國家的命運。
薩盧夏,還是太年輕了。
年輕到,他居然真的愛上了那個看似青澀稚嫩、實則深不可測的大英女王。
Advertisement
哦,更正一下,說是愛上,其實也不夠恰當,尼古拉一世更傾向于他完美的兒子迷戀上了一個不可能被得到的女人,或者說,女神。
正是因為女神,所以遙不可及,所以更加夢幻绮麗。
——這或許是亞歷山大王子人生當中第一次,沒有能夠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他親愛的薩盧夏實在是太年輕也太天真了,他不過是才到情窦初開和談婚論嫁的年紀,就遇上了那樣一位美名已從歐洲傳到聖彼得堡的女王陛下,讓尼古拉一世不知道該誇獎他高标準的審美情趣,還是該斥責他被一時的激情給沖昏的頭腦。
不過幸運的是,亞歷山大王子并沒有完全忘記他從誕生在這個世界上的那一刻開始,就肩負着的責任和命運。
在試探過自己的父皇,關于這門婚事絕無可能之後,亞歷山大王子便給出了一個合适的結婚人選,那是一位德國的公主,正值青春年少,看起來亦是美貌溫順,但比起那位令人無法忘懷的喬治娜女王,亞歷山大王子總是感覺到心中有那麽幾分失落和不圓滿。
如果……
不,這個世界上,沒有如果。
尼古拉一世看着自己的兒子又一次陷入了某種情緒當中,心思也不知是不是又飛去了那個英倫小島,不由地撐着手杖、以手握拳用力地咳了咳,這才将亞歷山大王子的注意力給拉扯了回來。
“父親,您還好麽?”亞歷山大王子攙扶着尼古拉一世,臉上只剩下了純然的關切。
“不,薩盧夏,我很不好,但我會盡全力堅持到你成為王的那一刻。”尼古拉一世輕輕拍了拍亞歷山大王子的手,嘆了口氣道,“我的兒子,我要你畢生謹記,如果你真的想要得到那位女王陛下,那麽就必須君臨天下,讓她要麽臣服,要麽滅亡,絕不、永不給她利用你這點绮思的機會,就好比她的先祖伊麗莎白女王所做的那樣,答應我。”
年輕而英俊的王子,從他那張雕塑般的面孔上閃過一絲被猜中心思般的無所适從,但他很快垂下那謙虛的頭顱,對他的父親、他的生命力正漸漸流逝的君主,幾乎沒有太多的猶豫,便沉聲應和:“我承諾,我會将俄國的利益置于任何人之前,包括我自己。”
尼古拉一世深深地看着他,剛想要開口再說些什麽,然而咽喉之間無法抑制的癢意令他爆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連臉上都帶出了病态的嫣紅,令人心驚。
最終,他只有擺擺手,在稍稍平複之後,示意身邊的侍從上前打開觀衆廳的門。
此刻,這位沙皇的步履是如此的蹒跚。
但沒有什麽能夠阻擋俄國向外擴張的腳步,絕對沒有。
也必須沒有。
喬治娜的奧斯曼策略奏效了,以一種超出掌控的血腥方式。
大英國內很快收到了來自奧斯曼和俄國的最新消息,軍部的軍情六處瘋狂地運轉了起來,大量的機密情報被送到了唐寧街十號,以及女王陛下的私人秘書手中,奧斯曼對于保加利亞的暴力鎮壓仍在進行,俄國對于奧斯曼的用兵則一觸即發,外交部已經拟定好了公開譴責,而軍部則在悄悄地為很有可能即将到來的戰争做準備。
或許有那麽一瞬間,喬治娜的心中閃過一絲無用的愧疚,但很快被她刻意地抛諸于腦後。
她知道,她必須非常堅定,才能在這條路上一直行走下去。
她不能回頭,也早已沒有了回頭路。
王冠之下,遍布荊棘。
惟有問心無愧,方可始終堅定。
聖誕節前夕的貝克街221b充斥着歡聲笑語,安德森太太的紅茶和小甜餅很好地撫慰了這個冬天的寒冷,令整個屋子飄灑着一股屬于甜食的香氣和糖分的溫暖,就連歇洛克那張英俊得有些過于淡漠的面容,也在這種氣氛和燈光的映照下,變得柔和且靜谧。
約翰正不厭其煩地贊嘆着安德森太太的好手藝,并與對方讨論平安夜當晚的菜單,歇洛克則坐在他慣常坐的那張沙發上,有些心不在焉地翻閱着一份報紙。
而讓他心不在焉的對象,來自于比他更心不在焉的喬治娜。
此刻,她正斜斜地靠在他另一邊的沙發上,一手支撐在靠背上,并用手掌抵着自己的下巴,那雙藍得過分的大眼睛有些失神,也不知道心裏正在想些什麽,但從表面上看,似乎是直勾勾地盯着有些坐立不安的歇洛克一直瞧。
這使得歇洛克無法完全無視來自左側方的視線,過了一會兒,他只好放下他手裏熨燙過的報紙,轉過頭,微微擡着下巴,抿着薄薄的雙唇說:“我确信你是在幹擾我,喬治娜。”
喬治娜先是一愣,然後視線的焦點才聚焦到歇洛克身上。
她習慣性地露出一個微笑,說:“抱歉,剛剛發生了什麽?”
歇洛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沒有立即回答,他灰綠色的眼睛很專注,在雪亮的燈光底下看上去非常有神并且敏銳,但最終的結果是,善于看破人心的咨詢偵探并沒有戳破喬治娜的僞裝,只道:“我的意思是,不如你來彈一支曲子,我來為你翻琴譜。”
“彈琴麽?那真是最好不過了!”安德森太太首先笑了起來,而她身邊的約翰,眼神之中同樣透露了幾分期許。
喬治娜欣然應允。
她坐在了屋子裏的羽管鋼琴前,彈奏了一曲來自貝多芬先生的奏鳴曲,而當琴音響起的那一刻,一切的煩憂不複存在,唯有至高的音樂與她同在。
一曲終了,那鋼琴前的黑發青年臉上的微笑,是恰到好處的淺淡,卻格外的真實。
他注視着她的眼睛,好似洞悉着她的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