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1)

或許是深入骨髓的英式禮儀, 凡多姆海恩伯爵對于朱原鏡的示好, 顯得反應過于冷淡,只不過略颔首示意, 并沒有多餘的寒暄, 僅止于禮貌。

但這恰恰也是英國貴族們的常态,至少對方的眼中并沒有一般人對于朱原鏡與英人迥異的外貌特征的任何異樣神色, 相較于同船抵達倫敦港的那一位看似珠光寶氣、卻只差在眼中寫着“噢見鬼的外國佬”的某位貴族夫人, 這位少年伯爵的涵養由此可見一斑。

而正是這樣一位在華夏甚至尚未舉行冠禮的少年,在近年來為不列颠女王解決了幾樁見不得光的麻煩事,雖然只不過在白金漢宮挂了一個女王陛下私人秘書助理之一的虛銜, 但卻是除了那位M先生之外, 唯二兩名享有可不受阻礙直接觐見女王這一特權的幕僚。

如果說M先生是女王的“頭腦”,那麽這位影子伯爵就是女王的“手足”, 前者負責幫助女王處理各項公務, 事無巨細地輔佐女王陛下掌控這個國家, 而後者則負責随時向女王通報各方情報,平時是女王的“耳目”,更是女王的“鷹犬”。

不得不承認的是,盡管英女王的英明與睿智正傳頌在她所統治的每一寸土地,但事實上英國國內過快的改革步伐, 在很大程度上加劇國內的階級矛盾,甚至在前些年幾乎引發統治危機。

一方面女王陛下大力發展工商業給予了本土岌岌可危的農耕行業沉重的一擊, 無數的勞動力離開賴以生存的土地,令許多依靠土地獲得特權的貴族階級, 自第一次工業革命之後,再一次感受到了時代浪潮的無情沖擊;另一方面,提高女性社會地位、保障女性權益的種種政策,顯而易見地損害了處于男權社會之中那些絕大多數人的利益,仍然有那麽一部分人雖然在早前選擇暫時妥協,卻始終沒有真正發自內心地認同平權法案。

然而與朱原鏡料想的“攘外必先安內”不同的是,喬治娜女王毅然決然地發動對俄的克裏米亞戰争,将國內的矛盾轉移至國外,令那些反對派無暇顧及批判新政,只得将目光聚焦在海外戰場,各種極端保守的論調幾乎是在斷言女王的一敗塗地。

但事實上,除了一開始極有可能是出于政治博弈的幾場無傷大雅的敗退,英軍在克裏米亞戰場上的表現可以說是震驚世人。

這不僅是大英對沙俄在戰略意義的重大勝利,更是女王陛下鞏固其統治的重大勝利。

經此一役,英國議會至少是在下議院中的聲音得到了統一,除了上議院仍有一些微不足道的不和諧論調之外,女王陛下的意志幾乎已經成為指引這艘帝國巨輪繼續前行的明燈。

這世界第一強國的繁榮昌盛暫且不說,最令朱原鏡感到沖擊的是,在這其中由于喬治娜女王所起到的良好表率和積極鼓勵,英國婦女紛紛走出家門,或接受教育,或尋求機遇,不僅湧現了一大批才華橫溢的專家學者,更大大解放了整個社會的生産力。

反觀在他的國家,三寸金蓮仍然牢牢束縛着女性,雖古有武則天以周代唐,上承貞觀,下啓開元,然古人雲:牝雞司晨,惟家之索。

女官?

女學者?

甚至,一位女性君主?

怕是姜齋先生的棺材板都要壓不住,直接跳出來破口大罵:鬼神之所不容,臣民之所共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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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原鏡下意識地搖了搖頭,想到了長房那位半是人質半是流放的七小姐,不免在心中為其早早顯露的才華扼腕嘆息。

這其實也是朱原鏡此行的目的之一。

與英人的合作讓族人們嘗到了數不盡的甜頭,驅除鞑虜似乎只不過剩下了時間和部署的問題,而在這種情況下,朱家與英人之間的關系必須保持緊密,因此那位父母雙亡的朱七小姐連同她的幼弟,便打着游學的名義随同朱原鏡來到了倫敦。

——或許,這才是适合小七的土壤。

朱原鏡阖了阖眼,緩緩做了一個深呼吸,在凡多姆海恩伯爵的帶領下,進入了女王的宮殿。

說是宮殿,但事實上夏宮的設計遠遠算不上豪奢,更與雄偉壯觀搭不上邊,倒有幾分返璞歸真的意味,眼前這一片簡樸清寧的自然景觀,在當地那些攝政風格明顯的建築中可謂是獨樹一幟,令來客的身心也不禁跟着那些秀美的景致而平靜了下來。

而對于朱原鏡來說,這熟悉又陌生的庭院,無疑勾起了他心底最深處的幾絲思鄉之情,但有別于那些仆從環繞的江南園林,這裏靜谧得幾乎只剩下了知更鳥的輕鳴。

穿過一道回廊,仿佛水墨畫般大片大片的綠色植株被映入眼簾,一處幽靜而古雅的庭院近在眼前,豁然開朗。

暌違已久的再次觐見,并沒有朱原鏡預期之中的鄭重和嚴肅,稍遠處喬治娜女王一身便裝,正與一名身形高瘦的黑發青年你來我往地近身格鬥,而那位M先生——人稱“大英政府”的邁克羅夫特.福爾摩斯先生,正不受幹擾地在門口庭地的石臺邊享用他的下午茶,似乎是感應到了一行人的到來,恰到好處地放下了手中的骨瓷茶杯,看了一眼手中的懷表。

“很好,比我預計的稍早十五分鐘,就是不知道,這該歸功于新的《交通管理法案》确實有效,還是歸功于凡多姆海恩伯爵家那位總是出人意料的‘車夫’了。”這位被譽為女王與白廳之間不可或缺的信使的先生暗暗想着,在唇邊帶出一絲極為精準的公式化微笑,随後他站起身,向朱原鏡伸出手道:“您好,朱先生。”

——字正腔圓。

接連聽到熟悉的語言,朱原鏡不可避免地在面上閃過一絲詫異,就聽見對方轉而用本土的語言繼續說:“出于女王陛下的愛好以及我的某些職業習慣,鄙人對于貴國的語言有所涉獵,不得不說,漢語是一門博大精深的學問。”

朱原鏡自然用他仍然帶着些許口音的英語回應道:“您的口音讓人驚嘆,福爾摩斯先生。”

“這是我聽過最好的贊美。”邁克羅夫特露出一抹矜持得稍顯刻意的淺笑,将兩人引領到石臺邊分別落座,又親自倒了兩杯熱茶。“稍等片刻,現在還是陛下的私人時間,請見諒。”他這才轉向一直沉默不語的夏爾,“伯爵閣下近來可好?聽聞您破獲一樁案件時受了輕傷,但我個人還是建議您近期如果需要出行的話,最好帶上您的那位‘車夫’為妙。”

夏爾擡眸觀察了一眼邁克羅夫特的表情,只見後者的笑容幾乎無懈可擊,于是抿了抿唇,颔首簡短地答道:“我會留意的,福爾摩斯先生。”

——他有些拿不準邁克羅夫特究竟是随口一說,還是塞巴斯蒂安的身份在對方的情報中露出了一星半點的端倪。

就在他們談話的當口,喬治娜與歇洛克的這一次巴頓術演練,也終于以前者雙重意義上的壓倒性勝利而告終。

“噢,我親愛的女王陛下。”歇洛克平躺在草地上,渾身的肌肉放松了下來,胸口因急促的呼吸而微微起伏着,嘴角輕輕一挑,露出一個微笑:“看來我已經沒有什麽好教您的了,這太遺憾了。”

他說着順手捋了捋喬治娜頰邊的幾絲亂發,後者以右手手肘鉗制住了他的胸口要害,俯身半撐在他的身體上方,屬于女性的馨香混合着青草的氣息,如影随形。

喬治娜緊繃的表情也跟着瞬間松懈,她一邊伸出手,一邊笑着說:“或許我們下一次可以繼續你的中文課程,歇洛克。”

“這可能是我少數必須承認自己不如邁克羅夫特的地方,除了他那越發驚人的體型之外。”歇洛克借力站了起來,接過侍者悄無聲息地上前遞過來的毛巾,“我不得不說,大英的公務員們迫切需要制定一個正常範圍內的身材标準,因為這實在很令我這種普通選民懷疑本國政府的清正廉潔,比如某些政府官員濫用公款,長期承包‘紅房子’最熱賣的幾款甜食,以至于中年發福和發際線消退。”

他口中的‘紅房子’是城裏最熱門的甜品屋,是一位公爵夫人的産業。

喬治娜莞爾一笑,挑眉道:“我認為邁克羅夫特會告訴你,這一切與他熱愛的甜食無關,而是福爾摩斯強大的家族遺傳基因作祟。”

歇洛克皺起臉,做了一個不忍直視的誇張表情。

“我更傾向于,這是我的那位兄長在某些方面無可救藥的自制力,所導致的必然結果。”他有理有據地辯解,“可不關福爾摩斯什麽事。”

喬治娜似笑非笑地盯着歇洛克瞧,過了半晌才慢吞吞地道:“但願如此。”

第 100 章

這是一次非官方的、隐蔽工作極為全面的私人會面, 沒有人比負責安排此項事宜的夏爾更清楚這一點, 多數人只會認為女王陛下在這裏同她的情人密會,卻沒有能夠想到做為女王惡犬的凡多姆海恩伯爵閣下, 堂而皇之地将朱原鏡等人帶入宮中。

現世的伊麗莎白冕下。

許多人這樣形容他們如今的女王陛下, 人們近乎敬畏地憧憬着這位王座上的年輕女性,仿佛回到了伊麗莎白女王的黃金時代, 大英戰艦所過之處, 無人能敵。

而有那麽一小部分人,則視她為不列颠的達芬奇。

沒有人能夠真實地想象出喬治娜女王腦海中那些恍如天方夜譚、卻具有驚人可行性的靈光一閃,它們所描繪的壯麗前景令那些原本對于年輕女王并不在意的每一個人深深折服, 屬于日不落帝國的民族自豪感令人振奮和自豪, 女王陛下的意志成了帝國風帆的指引——

前提是,女王陛下, 是不列颠的女王。

而做為英倫之主, 她本不該過多地關注地球另一端的古老王國, 即使她以标榜的野心掩蓋了真實意圖,可做為女王倚重的下屬之一,即使是夏爾也感受到了其內心深處隐藏的感情,更遑論那位擅于操縱人心的M先生。

但喬治娜女王的可怕之處在于,她那顆聰明的大腦早已想到了自身種種特立獨行之處所帶來的最糟糕的後果, 然而她更清楚的是,做為聯系最為緊密的利益共同體, 無論是夏爾,抑或是M先生, 即使心中存有太多的疑慮,最終只會選擇沉默以及掩藏。

她将每一個人的底線控制得恰到好處。

夏爾總是近乎無條件遵循女王的命令的,或許自他從那次案件中全身而退之後,這名看似青澀的少年已決定好了充當女王手中最危險的武器之一,以取得能夠自由掌控命運的權利。

而M先生,即邁克羅夫特.福爾摩斯此人,需要考量的關系則複雜太多。

一方面,無需質疑的是,這位先生确實有那麽幾分愛國之心,盡管以他本人的原話來說,他從未有過“那些吵吵鬧鬧、不安平凡的年輕人們,每逢議會四處奔波的哪怕一絲熱血”,但他确實,或者說,正在構建一個更加高效和更加簡潔的政府系統,而他自認為初衷乃是排遣以往過分冗餘的官員體系,對于他已經十分沉重的工作,所增添的不必要麻煩。

另一方面,這位秘書閣下的血脈據說可以追溯到理查三世時期,雖然至今已經沒有了光鮮亮麗的貴族頭銜,卻仍然是保皇黨中重要的一支,每一代或是隔上幾代,都會有至少一個出色的子弟進入帝國的情報或官僚系統,為王座上的大英君主服務。在通常情況下,他們效忠的大多數是那一頂光輝璀璨的帝國之冠,然而到了邁克羅夫特與喬治娜這兒,事情的發展似乎有那麽一點兒偏離軌道。

即使挑剔如邁克羅夫特,也不得不承認,在這個國家接連經歷了或瘋癫、或奢靡、或碌碌無為、以及堪稱暴戾的幾位男性君主們之後,這樣一個清新且富有朝氣、更兼之才華橫溢和些許恰到好處野心的女性君主,實在讓人很難不淪陷在其人格魅力之下。

再加上這位女王陛下與歇洛克之間越發穩固的關系,邁克羅夫特自認并不是聖人在世,總還是會有那麽幾分情不自禁的偏心——偏着偏着,也就沒邊了。

無論如何,至少在大體上,女王陛下的每一道指令依舊遵循着帝國的利益,那麽關于其餘的細節問題,自然無關緊要了。

邁克羅夫特如是想到。

他微微垂眸,給了夏爾一個默契的眼色,面上則保持着十足公式化的微笑,轉身虛引道:“請,朱先生。”

朱原鏡連忙跟上。

庭院裏只剩下這場談話的主角,而其他人自發退場。

夏爾沿着一條小徑往外走,眼角的餘光卻很難不去觀察身邊另一位福爾摩斯先生的神情。

對于他來說,對方顯然是有些特殊的,所以他更加無法理解,本該自由地翺翔在天際的獵鷹,為什麽會選擇成為女王陛下的情人——事實上,屬于歇洛克.福爾摩斯的才華,完全無法讓人與這一身份混為一談——他或許更适合做一個英雄式的人物,活在倫敦街頭巷尾的傳說中。

當然,這并不意味着夏爾對于女王陛下有什麽負面的看法,正相反的是,他是發自內心地尊敬并仰慕着她,也對于她做為女性的魅力沒有任何質疑。

君不見比利時的王子為了争取陛下的芳心已在倫敦呆了大半年,西班牙的王子更是半個月就寄來一封熱情洋溢的情書,還有那位皇家學會的生物學家弗蘭肯斯坦教授、蜚聲國際的大音樂家肖邦先生……老實說,《天佑女王》已經寫了第三部了,天知道什麽時候才是完結篇,或者改名叫《我摯愛的女王陛下》更為恰當。

——但,鷹與獅的愛情,真的可能跨越他們之間天然存在的距離麽?

誰都知道,女王的王夫至關重要,不僅具備常人無法企及的權利,更需要履行常人無法承擔的義務。

“事實上——”夏爾突然聽到身旁的歇洛克道:“我個人,乃至陛下本人,都從未考慮過您目前所考慮的問題,伯爵閣下。”

他低頭的瞬間,唇邊浮起一抹了然的微笑。

想要在福爾摩斯面前隐藏什麽,也着實太過困難了。

夏爾微微一愣,随即習慣性地說:“抱歉,我失禮了,福爾摩斯先生。”

“哦,這沒什麽。”歇洛克背着手,不甚在意,陽光從他身體的另一側照射過來,令他有棱有角的臉部側影顯出那麽幾分溫柔,他以一種老朋友之間的輕松語氣道:“确切地說,婚姻和家庭都不是我所希冀的存在,我之所以愛上她,是由于她難以抗拒的迷人之處令我傾倒,無論她是宮中的女王還是街邊的賣花女,我們的關系并不會有任何區別。”

這其實是與當下的主流觀念相悖,但從他口中說出來,卻讓還無法真正理解所謂愛情的夏爾,感到了由衷的認同。

“我明白了。”夏爾說。

這一高一矮、年齡相差不少的兩人之間,似乎達成了某種默契,對于這一話題的談話便到此為止了,轉而聊起了白教堂區的一樁懸案,而在另一邊,喬治娜同朱原鏡之間的博弈也在談笑間徐徐展開。

面對一身便服甚至有些過分随意的喬治娜,這位遠道而來的客人顯得拘束,或許正是喬治娜今日的随意令朱原鏡轉念之間腦補了太多,又或許是如今國內的局勢風起雲湧,來自于大英女王的支持越發變得至關重要,這位先生簡直恨不得将喬治娜的每一句話掰開來、揉碎了,去一個個字的解讀,因而面上不免顯出了十二分的慎重。

“法國人在江寧吃了癟麽?倒也是情理之中。”喬治娜似笑非笑,低眸啜飲了一口紅茶,那金色的長睫沉沉垂下,掩去了眼底真正的情緒。

那麽大的一塊蛋糕,沒有人不想咬上一口,不是法國人也會有其他人,甚至大英議會之中也曾有過扶植太平天國的聲音,但喬治娜思慮再三,還是沒有選擇所謂的雙管齊下——即明面上扶植太平天國,暗地裏幫助朱氏東上再起——蓋因比起朱氏的知情識趣,另一位被派遣的女王秘密使者顯然遭受了不太美好的待遇,充分領略了更甚于正統官員的傲慢,直接令喬治娜徹底放棄了前者。

寒門難出貴子。

階級,在大多數情況下,具有無法改變的局限性。

據說法國人一開始倒也是擺足了誠意親自派了人去江寧,想着搶先英國人一步,或許能夠吸取英國人在附近那個彈丸小國的成功經驗,在跶清本土扶植一支勢力為己方所用,哪知大使所乘的船還沒有到江寧,就被東王下屬給轟了好幾炮,差不多是灰頭土臉逃回了四九城。

法國大使當時就懵了,怕是那個自诩高人一等的所謂歐洲紳士,從來沒有見過如此蠻不講理且不按理出牌之人,向江寧去了一封措辭嚴厲但沒有任何作用的譴責信之後,這位大使閣下當即寫信回國請法王拿破侖三世“制裁那些野蠻人”、“踏平他們的國土”,如今法國國內正因此事吵得沸反盈天,主戰派與主和派泾渭分明,令屁股底下的位置還沒坐穩的拿破侖三世苦不堪言。

喬治娜倒是認為這恰好是個不錯的機會。

眼下清軍節節敗退,國內外各方勢力仍在觀望,有必要讓法國人出一把力,以維持華夏大體上的平衡。

至于朱氏并不在這場幾乎席卷了大半個南方的起義中露頭,如今的當家人早早把目光轉向了海外,此次朱原鏡前來不僅肩負着引進英國先進技術的重任,更是想要在大英女王的新大陸計劃中分一杯羹。

何為“新大陸計劃”?

準确地說,這即是大英帝國對于海外殖民地的整合計劃,而其中最為關鍵的一項,就是建設新都——

“新倫敦”。

第 101 章

“消息倒是靈通。”喬治娜不置可否, 正色道:“說說吧, 你們想要什麽。”

朱原鏡深吸一口氣,随即将打了千萬遍的腹稿娓娓道來:“尊敬的女王陛下, 我謹代表朱氏, 願親率嫡支兩房進駐新都,為子孫後代計。”

衆所周知, 大英帝國近年來雖然強盛不衰、國力在穩固于世界一流水準, 但是有限的本土面積和資源大大限制了未來的發展前景,數百年來與英吉利海峽另一邊的法國相愛相殺,如今多了一個沙俄也不過是在歐洲這一圈打轉, 然而美國的獨立、加拿大的叛亂、以及印度的革命接連爆發, 總令本土很有些鞭長莫及的捉襟見肘,再加上倫敦城當初建造時的種種弊端、以及因人口過分飽和帶來的各種問題, 在與邁克羅夫特、馬斯格雷夫等人深談之後, 喬治娜決定将“遷都”一事正式列入議程, 如今三月初開始的議會第一會期正以此為議題,并不是什麽隐秘的議案。

在一系列的調查和統計之後,“新倫敦”的選址被認為是目前大英所轄的加拿大為最佳選擇。

——當然,也有人喜歡中央沙漠還未開發的澳大利亞,或是剛剛被調.教了一番的印度, 但不具備太大的現實意義。

遷都加拿大的好處在于,當地資源豐富、地廣人稀, 加拿大人對于英女王仍然有着沒有磨滅的歸屬感,近可将有些脫離掌控的加拿大重新納入手中, 遠可制約甚至吞并美國,盡管從目前來說,并沒有太多人察覺到後者将會是下一世紀的全球霸主。

美國為什麽能夠崛起?

本土地理位置優越,四周沒有強敵環伺,戰争中超然于歐洲戰場之外,大發了一筆戰争財,因緣際會之下,便是大國的悄然崛起。

與之相反的是,原本的日不落帝國錯失了第二次的工業革命,随後更是卷入歐洲戰場,連倫敦都幾乎要被夷為平地,這才走向了無法挽回的帝國黃昏。

如果能夠在美國崛起之前,在美國的卧榻之側建設英國的另一個“倫敦”,那麽結果會是怎麽樣呢?

喬治娜有過最壞的設想,但她更願意相信最好的那個。

這個國家就如同這座城市一樣,盡管她頒布了種種改革的新政,卻仍然從骨子裏頭一點一點地散發出腐朽的氣息,而能夠最快改變這一點的,只有遷都。

遷都的背後,實質是改革,目标則是強國。

跨出這一步,意味着向舊倫敦、向那些守舊、既得利益階層的宣戰,意味着與舊勢力的決裂,正如凱撒越過盧比孔河,需要莫大的勇氣與決心,更需要人心與地利。

如果成功,英國對于北美的控制将達到前所未有的程度,且英國對于進口的依賴将會在未來大大減弱,新都的建設和繁盛注定将會帶動加拿大地區整體的發展,舊都也将迎來徹底的變革,進一步促進國家經濟的繁榮,使大英出現複興的局面。

言歸正題。

喬治娜沒有明确給出回答,而是深深地看了朱原鏡一眼,問:“你們朱氏,竟不執着于‘反清複明’了?”

她念出“反清複明”四個字時,用了非常字正腔圓的中文,口音是四九城裏常見的官話,引得朱原鏡心中一顫。

朱原鏡長揖到底,直言道:“女王陛下既深谙我國國學,當知‘有所不為,而後有為’,朱氏不才,于滿人入關後十不存一,而今不求再回紫禁,只求子孫綿延、天下太平,已是大幸。”

喬治娜輕笑一聲,反問:“親愛的朱先生,如果你是我,會讓法國人參與到我的‘新大陸計劃’當中嗎?”不等朱原鏡擡頭回話,她轉過身朝不遠處樹下的邁克羅夫特招了招手,口中雲淡風輕地道:“你們想要在新都發展,我個人和我的國家,都是歡迎的。至于其它的,在議會商定之後,将會舉辦一場招标,屆時無論是‘朱氏’、‘趙氏’、還是‘李氏’,一視同仁。”

“朱氏”、“趙氏”、“李氏”?那不正是……

看來這位年輕的英國女王,确實對于華夏文化頗有涉獵。

朱原鏡心中一凜,頗為惋惜,自知此行最重要的一項已無可轉圜,只好打起精神恭恭敬敬地應了是,随後便被那位M先生三言兩語地打發走了,連同女王陛下見也沒見的那對姐弟,安排在了倫敦城裏貝克街附近的一處房子裏,可以說是整條街布滿了“大英政府”的眼線。

人心不足蛇吞象。

或許朱氏認為喬治娜非他們不可,又或許是喬治娜過于溫和的态度令他們産生了不必要的幻想,這才有了當下的這樁明知不可求而求之的麻煩事。

所幸喬治娜并不是定要故土改朝換代、将朱氏推上去才好,只不過相較于急功近利、野蠻放肆的天平天國,她更傾向于通過朱氏穩定華夏局勢,最好是越過軍閥割據、提早弄出來一個大總統什麽的,也就不枉她生而為人的上一世。

至于再多的,也就沒有了。

畢竟,她是不列颠的女王、大英帝國之君主。

即使偶爾摘下頭頂形色各異的寶石王冠,屬于君主的職責依然沉沉地壓在她看似薄弱的雙肩上,這時刻提醒着她,自己不僅需要對那過去的記憶和骨子裏的血液負責,更需要為大英帝國所掌控着的千千萬萬的子民負責。

她依然熱愛那片土地,但腳下這片土地,亦是她無可推卸的守護之地。

回到室內後,喬治娜的情緒不可避免地有些低落,事實上今日這般令她的內心左右為難的選擇,在過去的日日夜夜發生過無數次——可以說,做為女王的大多數選擇都是艱難的——有時候她誤以為自己早已習慣了這些,将一顆心錘煉得堅硬如鐵,但事實證明,那裏依舊留存有一個柔軟而隐蔽的角落,祭奠她或許永遠無法回去的烏有鄉。

從喬治娜臉上看出太多情緒的歇洛克并沒有出聲安慰,只是在午後兩人獨處的閑暇時刻,溫柔地輕撫着懷中這位年輕女性的漂亮金發,如同安撫一只焦躁不安的貓咪。

他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加清楚地了解,喬治娜的身上藏着他或許終其一生也無法完全解開的秘密,這令他從一開始的興趣盎然,到如今竟生出了幾許連這顆天才的大腦也無法解釋的憐惜。

幸運的是,屬于咨詢偵探的追根究底在所謂愛情面前被幹擾得徹底,暫時與邏輯推理背道而馳所帶來的甜蜜熱情令人麻痹,以至于歇洛克總能在與喬治娜相處時放任自己的情感——不得不說,這其實每一次都是十分神奇的體驗,對于福爾摩斯而言。

有時他甚至想要成為她取樂的工具,或是随時聽從她吩咐的仆人,只求在那一瞬間注視着她漂亮得無可挑剔的笑顏,或是輕嗅那一縷屬于佳人路過的芳香。

但就像他曾經強調的那樣,邏輯存在的好處是不感情用事。

那短暫的绮思不過是在他的頭腦中飄過這麽一剎那,真實冷靜的思維便又掌控了這一切。

——他覺得自己現在有些讨厭自己習慣性的正常推理了,畢竟最後剩下的這一種具有充分根據證明的解釋,無論怎麽看都十足的讓人無法接受。

歇洛克低下頭,可以看見反映在喬治娜雪白的側臉上,那一層幾不可查的金色絨毛,這使得眼前一張原本就動人的漂亮臉蛋更顯出了一種天然的美好,令人沉醉。

而比起這樣一幅近乎完美的軀殼,更令他動容的是內裏那具與他契合的靈魂。

所以,其它也就無關緊要了。

極為罕見的,這位偵探先生有些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情不自禁地在喬治娜的發頂落下了輕柔的一吻。

對于歇洛克心中的天人交戰,喬治娜并未察覺,她只是靜靜地靠在他的懷中,甚至沒有擡起頭去觀察前者的表情,手中正翻閱着一本關于遷都的小冊子。

這本小冊子的作者是目前聲名赫赫的亨利.沃登勳爵,一度曾有機會成為邁克羅夫特的副手,但邁克羅夫特認為這位閣下在其先天條件上有所欠缺,而在凡多姆海恩伯爵出現之後,這位勳爵便徹底退居二線,不再能夠近距離接觸女王,只負責監察城中的貴族瑣事,職權不大不小,倒是如魚得水。

其人最擅于“用最斯文的語氣,說着最激進的言論,在風度翩翩的舉止中,堅持着反主流的理想”,而這本小冊子也貫徹了沃登勳爵以玩樂為處世哲學的種種論調,可以說是集新派貴族與丹迪子弟支持此次遷都之精髓,文采斐然,诙諧有趣,倒是令喬治娜原本有些黯淡的藍眼睛異彩漣漣。

“‘新大陸’的意義在于它充滿了關于未來的種種可能——”

第 102 章

“‘新大陸’的意義在于它充滿了關于未來的種種可能——未知才迷人, 不是麽?”數天之後的一處非公開畫展中, 特意邀請喬治娜前來的沃登勳爵對于他的小冊子侃侃而談,“印度?雖然其經濟和戰略意義對于帝國都無法取代, 能夠繼承印度皇帝的皇位也看似誘人無比, 但遠東地區局勢混亂、多股勢力糾纏不清,我個人認為可以考慮一下別的選擇。”

遷都首要面臨的便是土地貴族的強烈反對, 這些占據占據帝國金字塔頂端的少量人口牢牢把控着這個國家的大部分地産, 以上院貴族為核心的大地産者無論是財富或是年收入都鶴立雞群,在光榮革命後的很長一段時間中,貴族的很大一部分權力是以資産為基礎的, 而這種資産大都是以土地的形式出現。

如達西先生的外祖菲茨威廉伯爵家, 去年一整年的總收入共計五萬四千鎊左右,其中地租的收入占據了十之八九, 而另一位國內公認的頭號富翁威斯敏斯特公爵地産雖然不豐, 卻都是倫敦城裏中心商業區的黃金地段, 就連生財有術的德文郡公爵夫人都自稱手裏頭的小生意折騰來折騰去,收入還不如威斯敏斯特公爵在攝政街上遛個彎。

曾有一位公爵閣下欠下了七十萬鎊的巨債,萬不得已想變賣部分地産救急時,其摯友知悉後當即致函規勸,稱這樣的行為不僅會對他的聲譽造成傷害、引起上流社會的非議, 更會“降低您家族的地位”。

大地産制,乃是貴族政治的根基。

遷都, 意味着整個帝國的政治和經濟都會向新都轉移,即是動搖他們的家族根基。

如果喬治娜執意罔顧土地貴族——這些做為這個國家核心的寡頭因素——的利益, 那麽最壞的可能是新倫敦還沒有建成,愛爾蘭、蘇格蘭等等已經宣布獨立。

而那些以工商業起家的新興貴族的意願卻剛好與土地貴族相反。

在他們看來,全新的都城意味全新的機遇,建設新都并不是一朝一夕能夠完成的計劃,加拿大雖地廣人稀,但同樣也百廢待興,唯一值得商榷的是,本國在美洲的地盤并不算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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