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落山澗
她攤開手掌,指尖洇紅,掌心因為汗水刺痛,原來,掌心竟她給掐破了,她起身往前走去。
她只覺得全身有些虛脫,那些艱澀的回憶,讓她覺得仿佛是前世的事。
她十六歲認識他,如今不過五年過去,可她卻仿佛已經過了五十年。
掌心的血跡提醒她,他找來了,他居然不死心的找來了。
她該怎麽辦?
她殺不了他,她沒辦法給師門上下報仇。
剛剛,在那棟宅子裏,如果她還再敢動一下,想必,此刻已經屍骨無存了。
除非,他心甘情願的讓她殺死,否則,她沒辦法。
可他如果真的甘心,又怎麽可能滅了她的師門?
她已經忘記當初掉下山崖後,她是怎麽活下來的,又是如何說服自己将他忘了。
這麽多年,她已經不想死了,因為她沒臉死,沒臉去地下見師門衆人。
茍且偷生,大概說的就是她這樣的。
她渾渾噩噩的回到在清溪村的小屋,她快速的收拾好包袱,這裏,已經不能住下去了。
原本,她很喜歡這個小村子,想在此終老,但是現在,她不能呆下去了。
她不想再見他!
她提着小小的包袱,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的離開清溪村。
Advertisement
她站在三岔路口,天大地大,她竟覺得,不知道哪裏是她的歸處。
這段時間看病她攢了點錢,她走了兩個城鎮,累了,她租了間屋子安頓下來。
可還沒等她想好在這簡單的城鎮怎麽謀取生活時,他就來了。
一身月白色的長袍,背着雙手,站在她竹屋的前面,上下打量,隔壁房東太太看到他,熱情的招呼着他,以為他是要租房子的。
她站在二樓,居高臨下的看着他,傷倒是好的快!
他走後,她毫不猶豫的搬家了。
穿城過鎮,她又找了個地方住下,沒幾天,他又來了。
她漠然的看了他一眼,沒有理他。
她知道,不管去哪裏,都會被他找到。
他時常會來和她說話,他說,她做自己手中的事情。
他經常會說那句,“念念,跟我說說話。”
她能有什麽和他說呢?
她依然和他無話可說。
他能讓師門上下的人都活過來嗎?
曾經,師母說她心腸很軟,可她知道,自己一旦心硬起來,是連她自己都想不到的。
那段感情,她就權當是一個笑話,散了,就散了。
既然逃也逃不掉,那她再搬家也沒有意義。
她就在這個叫銀珠鎮的地方安頓下來,開了間小小的醫館,還是幫人看病,做的更多的是難産接生。
這裏民風淳樸,左領右舍很和善,日子很安穩。讓她覺得那些陰謀,詭計,欺騙,惡意、殺機都離她很遠很遠。
如果,能不去想起那些事情的話,有一種歲月靜好的感覺。
他不再經常到她這裏來,偶爾來了,也是他說話,她做事。
但大部分時間,他是沉默的,沉默中,他的眼神追随着她的步伐。
這個時候,她總會摸摸她袖子裏藏着的那把匕首,作為醫者,她當然知道挑選哪個部位刺過去更致命。
腹部?脖頸?還是心髒?或者從他後背穿透至心髒,也是不錯的選擇。
這些不過都是她的想象而已,事實上,她沒有把握能殺死他!
不是她的武功沒他好,也不是她的手勢不好,而是,她只要一想到他死,她心裏就會被淩遲般的疼痛。
每次這樣一痛,她反而覺得好受一點。
她害怕自己随着時日越久,會慢慢的遺忘他欠下的這筆血債。
春去秋來,樹葉黃了又綠,他們相處的方式沒有任何改變,就好像兩人中間隔着一層薄薄的紗,只要輕輕的撥動,兩人的關系就會改變。
可偏偏,沒有人會去撥動這層薄紗。
他也不知道來了多少次,她也不知道想了多少處可以下刀的地方。
終于,有一天,她忍不下去了,她緊緊地捏着匕首,慢慢的走到撐着額頭打瞌睡的他的身後後面。
她咬着牙,顫抖着手,對着他的後背紮去。
可,她的手還沒落下,就被他轉身一把攬到懷裏,他的大手緊緊地箍着她的腰肢。
他握着她的手,慢慢的抽出那把匕首,慢條斯理的将匕首放置在桌上,嘴角含着笑,目光幽深,“這把匕首不夠鋒利,等下我給你磨一下!
“還有,你一定要下刀快、狠、準,否則,受傷的只會是你自己。”
她掙紮着從他懷裏逃走,她覺得自己在他眼裏,就像個小醜一樣,狼狽不堪。
走前,他找了磨刀石,端着一盆水,坐在醫館後院,慢慢的磨着那把匕首,‘洗涮’的聲音,磨得她耳朵疼。
慢慢的,她專精婦科的名聲傳了出去,雖然藥王谷已經不複存在,可作為醫者的她能夠幫到別人,被人所接受,她覺得不負師傅的教導。
那一天,是師門上下的忌日,她穿着一身素白,像個無暇的仙女,可表情,卻近似女鬼。
一大早,她就去了郊外的福寧寺給師門上下的亡者上香。
從福寧寺出來的時候,仿佛老天都感應到了她的心情,天色陰沉,似要下雨的樣子。
寺裏的小沙彌拿了把傘給她,雙手合十,“施主,師傅說天色不好,恐會落雨,讓你早些下山呢。”
她接過傘,與小沙彌告辭,下山後,上了從城裏雇來的馬車。
車夫怕下雨路難行,她上車後,就加快了速度。
她卻是無所謂,掀起窗簾看了一眼,這雨馬上就要下了,再趕也就那樣了。
谷裏的弟子到了一定年歲就要出門去游歷,對于天氣變化頗為關注,她自然跟着懂了一些。
夏日的雨說來就來,轉瞬間,刮起一陣風,很快天上烏雲滾滾,大雨磅礴而落。
車窗簾來回刮着,風雨呼呼往內湧。
她也沒去管那些,而是從腰間的荷包裏摸出兩粒藥丸,一粒自己吃下,另一粒給了外面趕車的車夫。
“姑娘,這是什麽?”車夫一手拉着缰繩,一手接過。
她笑笑,“吃了讓你不會受涼的東西。”
車夫雖是雇的,但來之前就知道她是一個大夫,也就沒有推遲,接過藥丸吃了下去。
雨越發大了,這樣的雨勢,哪怕是坐着馬車,依然覺得難以前行,颠簸不已。
一道閃電下來,緊接着就是滾滾驚雷。
到了道路的拐彎處,也不知是被驚雷給吓着了,還是什麽,馬車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随之而來的,是車身劇烈的晃動。
她的頭開始猛烈地痛了起來,仿佛又回到了幾年前從山崖終身一躍的時候。
她掀開車簾一看,臉色一下子就白了,這裏是山道,并不寬敞,也不寬闊,一個不小心就會從路邊翻下去,下頭看不到底的山澗。
“福叔,福叔……”她大聲的喊着車夫的名字,但沒有半點聲響傳來。
氣氛沉悶的詭異。
她撲過去,掀開簾子,就見趕車的福叔已經挂在車轅上,背上插着一把匕首,渾身是血。
她的腦中轟然一片,這不是意外,這是有人想要自己死啊。
她不顧一切的撲到,趴在馬車上,将那匕首給拔了出來。
是誰暗害她,這把匕首是唯一的證據。
馬車的車速沒有絲毫降下,反而越沖越快,正當她想要拼一把,從馬車上跳下去時,馬車一個颠簸,朝外翻倒,從路邊翻下去了……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死的抓着車廂上的扶手,抱住自己的頭……
再次醒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仿佛已經掉到一出澗坑裏,整個人已經從馬車裏被甩了出來。
大約是坡上綠草叢生,她的運氣也好,等到漸漸緩過渾身的疼痛後,坐起身動了動手腳後,發現除了左腳受傷疼痛難當外,其他的只是擦傷。
雨還在下着,這樣的山澗,大約再不會有人會如多年前一樣,将她救走了吧。
她仰着頭,任雨水澆打在面龐上,自嘲的笑了笑。
笑過之後,只覺得鼻頭一陣酸楚,眼淚就止不住地掉落下來。
她此刻,連死都不敢死,她怕去見師門上下的人。
她張開嘴,‘啊……啊……’的大聲喊叫幾聲,聲音驚動的只有林間栖息的鳥群,撲啦啦一陣異響。
天慢慢的黑了下來,她用牙齒咬住自己裙子內襯,死命往下撕,清脆的撕拉聲中,扯下一塊裙布,将自己受傷的腿輕輕擺正,咬着牙,将傷口緊緊地包紮起來。
過了一會,見血似乎不再繼續流了。
裝藥的荷包在滾落山澗的時候就已經不見了。
她嘗試着站起來,但一動,腿就抽痛的厲害。
她坐在地上,看看四周,雨蒙蒙一片,她想要活下去,必須找個地方先躲雨才行。
她咬着牙,拖着受傷的腿,一點點的朝前爬,順便在草叢裏找能夠止血的藥材。
也不知道爬了多久,在她快要堅持不住的時候,終于找到了山體凹進去的一個淺洞勉強可以避雨。
身上的衣裳早就在爬行的時候變得泥濘不堪,她靠在山洞裏,擦了下臉上混在一起的雨水,汗水,擰去身上衣裳裏的雨水。
她不知道會不會還有多年前那樣的好運氣,被人救走,不管如何,她必須要活下去。
她将邊上采到的止血藥放在雨水下沖洗了下,放到嘴裏,慢慢的咀嚼,身上濕透了的衣裳貼在肉上,一陣陣發冷。
她将草藥敷在腿上,緊緊地抱住自己,自己給自己一點溫暖。
她閉上眼睛,滿世界只剩下耳邊淅淅瀝瀝的雨聲,腦海裏忽然浮現出一張男人的臉,但很快,她厭惡的将他從自己腦海裏趕出去。
從前,她不需要他的相救,如今,也不需要。
如果她這次能夠活下去,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從車夫身上拔下的那把短匕首插進他的胸膛。
不管想要害她的人是誰,都和顧無淵脫不開關系!
這把匕首,刻着顧無淵獨有的印記,她至死都不會忘記。
是他要殺了自己吧,終于,他也厭煩了是嗎?
她吃吃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