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金鎖陣
賀重霄推門走進屋內便見秦徵騎坐在俯趴在地的鴻來山人脖子上,伸手想要去扯對方花白卻仍梳理得服帖妥當的長胡,卻被頭戴蓮冠鴻來山人搖頭晃腦的驚恐躲開,他用被對方用藏色抹額捆住的雙手狼狽護住臉頰做出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誓與胡子共存亡。
聽見那年久失修的柴扉發出“吱呀”一聲細響,鴻來山人立即朝門外看去,見賀重霄走入門內,急忙沖他揮手求救:“……快快快!快救救我這把老骨頭,把這小兔崽子給我捉下來。”
“別倚老賣老,”秦徵不滿地挑了挑眉毛,将重心又往下壓了壓,那白發老道又是一陣哀嚎,“你都被逐出師門快十年年了,我見你時才五六歲,誰是你這家夥的好師侄?”
見賀重霄走入屋內秦徵也不意外,仰頭沖他惡狠狠道:“你威脅我出生入死差點被那南蠻人亂棍打死一事我就暫且不提了,但你若幫這胡來老道就與他是一丘之貉!”
經過先前之事,賀重霄已然确定秦徵并非什麽不曉事理的胡鬧孩童,只不過有着幾分少年人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恃才傲氣,因而也不勸阻,只是擡手把手中的兩壺好酒放在屋內唯一一張木桌上,靜靜等秦徵鬧完。
秦徵抓着那老道亂揍好一會兒後終于解了氣,也很講義氣的沒再去拽對方的須髯,之後便心滿意足地拍拍手站起了身。其實秦徵心裏也清楚,自己這三腳貓的功夫對這功夫高深的老道着實造不成多大的實質傷害,如此這般純屬是為了發洩心中被其蒙騙的不滿,和那平白花去的二十餘文錢罷了。
“行了,你現在要問這老道什麽就問吧。”
秦徵一邊說着,一邊拿起了一旁案板上的菜刀盯着端詳了一會兒,顯然在思考些什麽,他手中地菜刀刀鋒銳利、鋒芒勝雪,是一把殺雞宰牛的絕佳好刀。
“……你你你又要幹什麽?”
見秦徵拔起了案板上的菜刀,鴻來山人不禁莫名打了個激靈
“我方才替你還了那下注錢,還幫你解了圍,殺兩只母雞解解饞不算過分吧?”秦徵理所當然道。
“什麽!你要對我的春花和秋月做什麽!?”
見秦臻磨刀霍霍向母雞,鴻來山人垂死病中驚坐起,一個鯉魚打挺地起身飛奔至門外,将那兩只被驚得“咯噠”叫喚的老母雞緊緊護在懷中,
“啧……別的隐士高人都是梅妻鶴子、不同流俗,你這一不戒酒肉,二不借博弈,算哪門子得道高人?還有這兩只母雞的名字,春花秋月……你怎麽不幹脆學涼州春風渡和蘇州秦淮坊裏歌姬舞女的花名,叫燕紅柳綠得了。”
見對方并不理會自己的這番犀利吐槽,而是更加死命地抱緊了懷中兩只拼命撲騰翅膀掙紮的老母雞,就差沒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當街賣慘了。秦徵有些無語地抽了抽嘴角,毫不留情地送了對方一個滿是嫌棄的白眼,卻依舊不依不饒地嗔目怒視着對方。
老少叔侄二人大眼瞪小眼地互瞪了半天,誰都不服誰,終究是賀重霄開口打破了這番僵局:“山人賒的這些錢我替他還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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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過賀重霄從懷中掏出的一串銅板,秦徵頓時眉開眼笑,當即便便不再與山人糾纏,轉身進屋放菜刀去了。
“春花秋月別怕,沒事了沒事了……”
老道把懷中抱着的兩只母雞當幼兒般抱着好一頓搖哄,見兩只原本拼命撲騰掙紮的母雞被晃得暈頭轉向到看似安寧地停止了掙紮,才抹了把額頭上冒出的汗珠,長籲一口氣。
“呼……謝謝你了,這小祖宗可差點把我給磨死。”
鴻來山人名叫俞博達,其法號雖為鴻來,卻因為人落拓不羁生性散漫,唯愛養雞和下臭棋,因此得了個“胡來山人”的诨名。為人明明精通六博番攤之道,卻偏偏愛和他人坐隐忘憂,還總愛往自己身上下注加碼。照秦徵的話來說就是“棋技臭就算了,還偏偏愛找高人切磋,愛和高人切磋也就算了,還好死不死地要當那只待宰的肥羊”。
當初賀重霄第一次遇到鴻來山人時,對方聽聞他也略通木野狐之道後,二話不說就擺開棋枰,輕拈白棋,端的是好一副胸有成竹泰然自若的仙風道骨。
但當真與這老道手談後賀重霄才發現對方壓根就不怎麽會下棋,大龍不一會就被沖得亂七八糟零零散散也就算了,甚至連做出假眼這種臭棋都下得出來,然而其仍卻不怒反喜,撫掌大笑稱賀重霄是這麽多年來唯一一個下贏了他的人。賀重霄聞言心下大驚,後來才知道,原來這老道從來就只和比自己棋力還要糟糕的人下棋。
“山人。”雖然賀重霄不像秦徵有着與對方這老頑童胡鬧的閑情雅致,但看着對方懷頭暈目眩到翻起了白眼的兩只老母雞,仍是有些無奈道,“您先別晃了,您的春花和秋月已經昏過去了。”
“啊!什麽!?”
山人聞言被吓得一個激靈,然後下意識地把手一松,兩只半昏不醒的母雞見自己即将與大地母親進行親密接觸,當即爆發出了驚人的意志力,由昏轉醒,拼命撲騰起了自己的翅膀,蹦跶噠地躲進了雞舍中,把毛茸茸的雞屁股對着外頭,無論山人如何千呼萬喚拿雞飼引誘都不走出雞舍一步。
“……哼,兩個沒良心的小東西,”見呼喚無果,鴻來山人冷哼一聲,聲音中卻帶着幾分無可奈何的讪讪。
許是覺着一直把賀重霄晾着着總歸不妥,畢竟賀重霄方才也算救從秦徵那小魔頭手裏了自己,因而便撣了撣身上沾着的雞毛,輕咳兩聲後正經道:
“咳,都說‘無事不登三寶殿’,更何況是我這深山老林裏的破茅屋……說吧,你來找老夫何事。”
“山人可知何子骞是何許人也?”
心知鴻來山人并不是個在乎循規禮教之人,賀重霄便也免了寒暄酬酢,直截了當道。
“……那個不男不女陰陽怪氣的何家小狐貍?你怎麽知道他的?”聽聞賀重霄所問,鴻來山人皺了皺眉頭,臉上滿是鄙夷與嫌棄。
“他現下是南诏的軍師……此人可是南诏人士?”賀重霄出言問道。
“非也非也,”大致明白了賀重霄的來意,鴻來山人搖了搖頭。
“想來也你有所耳聞,十五年前,何家也可謂是如日中天的名門望族,與林家、于家、齊家并稱京都四大家族。可惜造化弄人,先帝晚年時因錯聽小人讒言而疑心何家謀逆,故而一怒下按本朝法令‘大逆不道要斬,誅其同籍,年十四以下腐刑’。”
“何子骞在何家乃是一低賤庶子,在家中本就爹不疼娘不愛,又遭受了此場無妄之災身上便有了現在的這股子陰鸷戾氣……”鴻來山人嘆了口氣,臉上先前的鄙薄化為了一聲嘆息,“不過雖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但讓一個九歲大的孩子遭受這些也着實是為難他了……”
“當年何家中落後何子骞也曾有意拜入我歸……哦不對,歸元峰門下,卻被其掌教以‘柔奸陰詐,挾懷私心,妄蓄大志’為由而拒絕,這小子也是死心眼,在門外雨地裏跪了一天一夜直至昏倒,可掌門道一真人柏修齊卻依舊沒有改變主意。”
“雖說如此但他投靠南诏仍為不忠不義。”
聽到賀重霄這句顯得前言不搭後語的唐突結論,鴻來山人先是一怔,而後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你這小子也真是死心眼,但性子倒是爽快,直來直往,比那蕭家小子好多了。那小子彎彎繞繞太多了,老頭子我不喜歡……不過想來你也知道并非所有世人都如你這般将忠孝仁義封為圭臬,在何子骞這類人眼中這些倫理綱常卻是連狗屁都不如。”
“知道你向着那蕭家小子,你就當這是老頭子老糊塗後的胡言亂語好了,”見賀重霄聽到他這番大逆不道之語後面色不豫地周了皺眉頭,鴻來山人清了清嗓子,将話鋒轉回了正經,“你還要問些什麽便問吧,老頭子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敢問山人可知這兵陣如何破解?”
接過賀重霄憑印象畫的兵陣草圖,鴻來山人凝神思考了好一會兒,正當賀重霄以為對方也難以破解此陣時,對方卻倏然眉頭一展,眼中殘存的輕蔑與不屑随之蕩然無存。
“八門金鎖陣……那何小狐貍果然拜入了無上宮門下,孤身入女子教派,也真可謂能屈能伸,放得下身段……”
鴻來山人喃喃自語了一會兒,而後便轉身走進了內屋,在一片亂糟糟的破敗狼藉中好一陣翻騰後,從角落那搖搖欲墜的書櫃底抽出一本墊桌腳的泛黃殘本丢給賀重霄。
“這裏頭記着些無上宮裏秘傳的谶緯經法,想來對你能有些幫助。八門金鎖陣其難破之處便在于其雲谲波詭變換莫測,何況戰場上局勢瞬息萬變,單破眼下此陣恐怕對局勢也不會有太大的助力。”
賀重霄聽聞此言心下一沉,正欲收好殘本道謝告辭,鴻來山人卻忽而悠悠道:“不過眼下倒是有一人可以與你同去,祝你一臂之力……”
“誰?”
并不出言回答賀重霄的疑問,鴻來山人只是笑着将視線停在了在屋裏好一陣翻箱倒櫃卻只翻到了兩根胡瓜和幾片皺巴巴的菜葉的頹喪秦徵身上。
“……裏(你)們定(盯)着我看幹什麽?我臉上有東西沒查(擦)幹淨?”
嘴裏還嚼着半根沒咽下去的胡瓜的秦徵被兩人盯得莫名其妙,含糊不清地狐疑道。
“乖師侄呀,你想不想知道師叔我把那山珍野味都藏在哪兒了?”鴻來山人沖秦徵秦徵眨了眨眼睛,擺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你這臭道士又在打什麽壞主意呢?”
明明已是初夏,秦徵卻被鴻來山人不懷好意的眼神盯得好一陣毛骨悚然,起了一身白毛冷汗。
“嘿嘿,話別這麽說嘛……我與你師傅當年也是稱兄道弟情同手足,你既是他的真傳弟子,看着你這般饑腸辘辘你師叔我是于心不忍呀。”
見秦徵聞言依舊不為所動,滿臉戒備,鴻來山人心道看來只能放大招了,便從鶴氅的寬大袍袖中掏出一塊包好的金脆麋鹿鮮肉,用力吸了口氣,故作嘆息道:
“唉……可惜呀可惜,這般美味佳肴只能我獨自一人享受了,還有地窖中珍藏的那數壇龍岩沉缸酒和上好秋露白都無福消受咯。”
“你當真會告訴我這般美味在哪?”
秦徵将信将疑,肚子卻先不争氣的叫喚了起來。
“當然了,我要是騙你我就是小狗!”鴻來山人當即舉起三根手機對天起誓,一副正經到不能再正經的模樣。
見對方這般信誓旦旦,秦徵略一思忖,終究是饑餓戰勝了狐疑,便上前兩步走至二人面前,但他話還沒說出口便已被鴻來山人已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地點住了穴位。
“你這老道士居然又騙我!?”
這才大夢初醒般地驚覺自己再度被對方給蒙騙了,清俊的臉上一陣青白,絲毫不顧忌形象的破口大罵了起來。
“嘿嘿,兵不厭詐兵不厭詐嘛……不過我這也不算騙你,畢竟你此番進軍營若是打了勝仗立了功,受的封賞可不比我這小小野味豐盛得多,到時候饕餮佳肴、吃香喝辣時你指不定還得感謝你師叔我呢。”
絲毫不為自己的這番坑蒙拐騙感到臉紅,鴻來山人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繼續大言不慚道。
“我呸!”秦徵吐了口口水,忿忿道,“先前跑到那南蠻營中散播謠言已是九死一生,我可不想再去鬼門關走一遭!”
接過鴻來山人甩過來的眼色,賀重霄便心領神會地上金剛怒目般死命盯着兩人,有心而無力反抗的秦徵三下五除二地捆了個結結實實。
“什麽狗屁‘欺霜賽雪、仁物愛民的益州賀郎’,你們都是強盜!土匪!流氓!”
牛頭山山麓間回響着秦徵悔不當初的憤懑哀嚎,空谷傳響,哀轉久絕,頗有幾番虎落平陽被犬欺的悲慘壯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