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案起:冷師爺(二)

山裏鎮城內早已熱鬧起來。

冷文宇一進城,所遇百姓無一不熱情地湊過來打招呼。還有人送東西給小家吃,把小家高興地嘴巴裂開笑哈哈的樣子。

“早,好,再見……”冷文宇已褪去早晨的迷糊,青衫整潔長發飄逸裝得非常像樣,一一回禮于百姓,裝得非常冷傲凜然。

她為了踩點兒到衙門沒有走大路,而是閃身進了七通八達的胡同,因速度極快身旁兩側的人家和路人均化為模糊的影像向她身後倒退——

破爛的房門開啓,面帶苦澀的王氏挎着一筐去年曬制的果子幹。

關門的同時對裏面扯着她衣角癡癡笑的閨女說:“小朵乖,娘出去賣果子幹。你乖乖呆在家中,誰來找你玩兒也不要開門。”說罷忍不住嘆口氣。

十三四歲的小朵露出天真幹淨的可愛笑容,有些憨乎乎不會說話的樣子,“娘小朵等你、等你。”

拐過彎,便是錢谷師爺劉征的家,青瓦白牆,在土坯房屋中當真是鶴立雞群。

劉師爺的兒子劉文十多歲,穿着絲綢衣裳,手裏拿根兩臂長的木杆。

他趴上鄰居家的矮牆頭外,探頭往鄰居家裏招呼,“走呀牛壯!我們去東郊玩兒去!”

鄰居家叫牛壯的男孩突然喊道:“哎呀耗子跑出去了!劉文你快擋住他!”

劉文一聽,趕忙低頭,果然看到一只灰溜溜的老鼠從牆角下窟窿裏跑出來。

劉文緊忙跳下牆頭,掄起木杆就打。那老鼠被打得皮開肉綻早已死去。可他還不停手,眼睛裏透出股興.奮、癫狂,“打死打死打死!”

——已經飄出老遠的冷文宇腳下頓停。

下一刻,劉文高舉的木杆就被抓住了。

劉文赤紅着眼擡頭,對上了冷文宇冷白的臉。讓他瞬間想起那次和母親去城隍廟看到的白臉判官。頓時後背起了一層白毛汗,愣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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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杆将近一米五。冷文宇只抓住靠近劉文手的位置,嫌棄地掃了眼地上一灘爛泥的老鼠,說:“沒事了劉家小子,老鼠已死。”

小家沖着劉文很是兇狠地汪汪叫了兩聲,似是非常不喜歡這個人類小少年。

劉文一個哆嗦從癫狂狀态清醒過來,“冷……冷先生……”頓時吓得松開木竿,“我、我……學生見過冷先生。”連忙作揖。

“嗯。”冷文宇視線掃過他殘餘興奮神态的臉,也不再多說什麽,扔了木竿就走。

但走了幾步,冷文宇低頭看了眼手指,上面紮了幾根毛毛刺。手腕一翻毛毛刺盡數被內力逼出,手指肚只剩餘一個個紅點。

郡守府府衙。

公孫錦趴伏在書桌上,借着清晨柔和的光亮審查一卷卷案宗。他眼底下帶着青色的暗色,實在睜不開眼睛的時候。就拿起旁邊的豔茶喝上一口,閉眼緩會兒神。

小厮墨寶在旁邊靠着柱子打盹兒。

公孫錦又拿起一縣衙的宗卷,看清上面字的同時眉頭一皺——山裏鎮?!

腦海裏不受控制的想起昨日見到肖大人的一幕——球一樣的身軀不斷拍着自己的大肚腩,帶着花枝招展的娘子,逛菜市場一樣逛郡守府。娘子叽叽喳喳看猴兒一樣瞧着自己,瞧這就是京城來的大官聽說還是狀元咧,長得這麽瘦一點都沒有相公好看。

公孫錦看着案卷上秀麗中帶出狂狷的小楷,帶着偏見強迫自己往下看,看着看着就不由自主的越來越凝神。

門口傳來“吱嘎”的聲響。

将止不住贊嘆辦案人心細如塵的公孫錦驚回了現實。

花問鼎一身深藍錦袍,帶着股肅殺邁步而入……

墨寶正戰戰兢兢的站在門口一側,“老爺,殿下來了。”

“下官見過殿下。”公孫錦連忙起來行禮。結果因為長時間坐着腿一麻坐回椅子,他臉色一白就準備告罪。

花問鼎穩穩開口,“公孫你且坐着。你與我之間私下,不必遵守這些繁文缛節。”

他自行坐到了書桌旁的椅子上,瞧着公孫錦下眼睑處疲憊不堪的暗青色痕跡,擰眉道:“公孫又是一夜未睡……看來應該找些幕僚,來幫助你。”

公孫錦一臉局促,頗不自在的嘆口氣:“下……學生何嘗不想多找些幕僚,只是……前幾次招來的無一不是細作,差點害了殿下。”

花問鼎目光沉沉,左手随意擺弄着右手腕上的珠串,“山裏鎮肖縣丞當真不合适?姜大人舉薦的人,怎麽會是個虛有其名的糊塗蛋。”

公孫錦想起之前的宗卷,困倦而渙散的眼睛都亮了起來,“不瞞殿下,下官方才就在看山裏鎮的案卷。其中所書案件條理清晰邏輯緊密,每每證據皆異常充足,只是量刑方面……”

“哦?”花問鼎左手停下玩兒珠串的動作,右手随意放置在膝頭,擡眼瞧着公孫錦緩聲問:“可是量刑過重?或是過輕?”

公孫錦帶着些惋惜:“殿下應知法理無情人有情,而此案宗辦案者,為人重情便難免偏頗,卻又偏偏對大欣律了如指掌,運用得爐火純青。

譬如案卷中的‘王二錯手殺人’案,王二妹被趙霸欺辱,自缢而亡。對此全然不知的王二于當夜下工歸家,其妹尚有餘溫,當即找趙霸理論。趙霸惡人惡行,以至于兩人厮打。王二不敵感知性命有危,立刻揮凳抵抗,錯手殺趙霸。判無罪。

原本依大欣律“諸夜無故入人家者,主人登時殺者,勿論”,趙霸對王二下殺手有理可依,王二反倒無理。而‘奸婦,登時殺者,勿論’這條,王二也不符合這‘登時’二字。若說‘公許複仇’……王妹自缢并非他殺。王二論罪當誅。

但此案卷中卻強調,王二歸家看到其妹受辱身亡尚有餘溫,王二‘當即’去‘理論’,表明當時的時間恰好是夜晚,也正是因為是夜晚才符合了‘登時’二字。再者王二身處那時情景,其情與‘奸婦,登時殺者,勿論’異曲同工。

另趙霸所為與直接殺人無異,論罪當誅。王二若先禀明官府獲得允許,即便直接殺了趙霸也符合大欣律中的‘公許複仇’‘殺人而義’,更何況王二只是去‘理論’而‘錯手’傷人性命。

‘趙霸惡人惡行’說明這人平日品行差,對王二動殺機十分具有說服性。‘王二不敵感知性命有危,立刻揮凳抵抗’恰好滿足律法中的‘殺之無罪’。

縱觀此案種種,終判,王二無罪。差之毫厘謬以千裏,竟是将鐵板釘釘的死刑,辯為無罪。”[注]

花問鼎學的是治國之道,不太精通大欣刑律,第一反應是:“可是徇私枉法?”

公孫錦遲疑地指着案卷說:“若案發過程确實如案卷上所寫,輔以辦案者收集的種種充分證據……擔得上情法相容不偏不倚。”随後有些一言難盡地說:“但縱觀經辦人的種種案件……”

例如原本夫虐殺妻頂多發配幾年,卻被對方合情合理合法地判成斬立決;新婚丈夫意外死亡,婆家為了名聲準備殺新婦扣嫁妝,這種事情在大欣實在尋常,但卻被判寫下休書、退歸嫁妝、賠償損失,允許新婦改嫁,如此種種……

公孫錦努力找了兩個不太恰當卻又很恰當的詞彙,“……憐香惜玉、敗化傷風。”

花問鼎聽他吐出這詞忍不住笑了:“昨日聽你對肖縣丞的那番描述,我也能猜出一二。不過此人倒是懂得變通,興許能彌補公孫的一板一眼。”

只是随口一說,接着說出一大早來此的真正目的:“今日我準備去山裏鎮訪問‘故人’,這幾日就辛苦公孫。”

公孫錦卻裝着沒聽懂花問鼎的意思,俊朗如月的面上透出些許探詢:“如此當真是巧,下官正想去山裏鎮。畢竟……肖縣丞此人有些難以言喻。能夠與殿下同行,真是下官榮幸。”

若說要調查派人去也是一樣,如此說僅是跟着花問鼎的借口,至于原因那便是只有他心裏清楚。

花問鼎一點也不想和公孫錦同行,奈何對方一副看不懂他臉色的樣子。

他心裏不樂意,繃着一張嚴肅的大方臉,可以報複地說:“想來此時公孫的二位夫人與母親,這會兒已啓程趕往小念城準備與你彙合。”

公孫錦頓時像是吞了坨便便,“不不不……殿下之言着實荒謬。柳煙姑娘僅是在學生落魄時,對學生施與恩惠而已。”

作者有話要說: 注:唐律:“諸夜無故入人家,笞四十。主人登時殺者,勿論。若知非侵犯而殺傷者,減鬥殺傷二等。其已就拘執而殺傷者,各以鬥殺傷論,至死者加役流。”

《左傳》:丈夫殺死企圖□□妻子的罪犯無罪,且規定罪犯家屬不得複仇。

明清律法中有這樣的規定:“凡妻妾與人奸通,而本夫于奸所親獲奸夫、奸婦,登時殺死者,勿論。若只殺死奸夫者,奸婦依律斷罪。”

《周禮?地官?調人》曰:“凡殺人而義者,不同國,令勿仇,仇之則死。凡有鬥怒者,成之;不可成者則書之,先動者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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