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誰能不含
趙衡意再醒來時,窗外清輝如晝。
窗下似有“嘒嘒”的蟲鳴聲,勃勃的生機令他忍不住想要撐起身探看,可惜不過微動一下,徹骨的痛意立時便湧進了四肢百骸。
在他身側躬身侍候的中年男子名喚萬重波,乃是郡王府藩邸的咨議參軍,他見殿下蘇醒,眉間先是浮上喜色,下一息哀戚之色卻又再度攀上。
“……晚矣。”他的嗓音裏的扼腕痛惜無法掩藏,只低低地說着,“前夜,皇後娘娘命窦顯恩急宣殿下,窦顯恩明面上傳旨意出宮,暗地裏卻與禦醫孟唯寬合謀,急奔雙龍巷壽王府,入禀壽王。寅時三更壽王直奔萬歲殿,承繼大統。”
清輝有如白練,溫和地落在趙衡意的眉眼,他安靜地聽萬重波說罷,眸光不為所動,似乎早已預知到這個結果。
“知道了。”
他此時已卸下了用以蒙面的面巾,同他藏星與野的眼眉輝映的,是無可挑剔的俊朗唇鼻,以及清透白皙至極的肌骨。
萬重波的嘴角不甘心地動了動,只覺心痛到無以複加。
“即便是三殿下登位,也比眼下來的舒心!”
他觑了一眼倚靠着的趙衡意,見他眉間月色深穩,微閉了眼眸,方才覺出自己的失态來。
他低聲道,“如今您還是開封尹!又升做了一等的親王。您是高祖的長子親兒,要他這等嘴裏吐糖,腰裏拔刀的小人賜封,當真是晦氣!”
趙衡意不為所動,只微微側過臉去看窗外的一輪月,月色映下的半邊眉眼舒寧,使他有如一座玉雕像,有着青山不動的持重深穩。
“申相等人言我,喜愠不形于色。今後該要變一變了。”他說着無關緊要的話,令萬重波深覺不解,“去左近請一座耀州青瓷的彌勒造像,供奉起來。”
提到耀州青瓷,他心念一動,月色下的澹寧神情微變,轉過了頭問向萬重波。
“昨夜我是如何到得這裏。”
萬重波收拾了遺憾痛惜的心緒,只認真回憶了昨夜的情形,低聲道:“……昨夜果子行門響三下,我同鄭王友開門探看,見是您躺在一輛獨輪車上,忙迎進了屋舍。暗衛在屋頂,窺探到對街的暗處有一位小娘子,扒着牆角向這邊看,見您被迎進來,方才匆匆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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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衡意一雙劍眉倏忽便蹙緊了,眸光狠戾驟現,“為何不将她留住!”
萬重波同身後諸人一瞬惶恐,都低頭不敢再言,生怕他大發雷霆。
然而同往日卻有不同,趙衡意并沒有繼續發難,只閉了閉眼睛,将倦意與痛楚斂去。
原來昨夜聽得那些絮絮叨叨,四野沉沉的夜色裏,那個推行着他,哭一會兒停一會兒的纖弱身影,竟不是夢。
記憶斷斷續續地拾回,他忽然想到了她說的那句話。
我殺了一個人。
時下,只有歌姬、媵妾、丫鬟妃嫔才會用一輩子的疊字名,除此之外,幼年的小娘子,父母也愛用疊字為之起乳名,不過到了及笈出閣的年齡,還會再起一個規規矩矩的大名,這是從前朝一直延續至今的習俗。
那個女兒家身量不過四尺半,巴掌大的小臉上稚氣未脫,李元元這個名字,一定只是乳名罷了。
他的思緒微沉,喚來萬重波,只低聲交待了幾句,方才阖眼休息。
時間一路向前,傍晚時分,城固縣博望街的縣衙後宅裏,李合月一張巴掌大的小臉上灰撲撲的,淚痕血痕在臉上縱橫着,她歪在廳堂裏的太師椅上,眼睫忽閃上下,昏昏欲睡。
今早曉起時,她在青木川鎮擱下了昨夜那位勾魂的判官,之後便走走停停地趕路,腳都磨出了血泡,渾身痛到極致,方才在日落之前趕到了城固縣城,叩響了縣衙後宅的大門。
她的二姑母名喚李新雁,只得二十八歲,夫君如今在城固縣做縣丞,又因姑母娘家勢大財厚,在城固縣頗有幾分牌面。
從前爹媽還在時,每逢十天半個月,家中就會往姑母這裏送節禮時鮮,她是家中獨女,閑來無事也會随車來二姑母家小住幾日,後宅的門子對她并不陌生,瞧着她灰撲撲的形容,還疑惑地關切了幾句。
半年前爹媽過世時,二姑母同三姑母在墳前哭的肝腸寸斷,見她一個伶仃的小人兒跪着還禮,二姑母摟着她直掉淚,只說要将她接來城固縣,親自照看着。
彼時她的那位親叔父只将此事回絕,如今他泉下有知,該要後悔當日的決定了吧。
二姑母這裏,是除了自己家以外,令她最為親切的所在,李合月放松了心神,歪在椅上打起了瞌睡,沒一時便聽得有啜泣聲響起來,她從夢中驟醒,睜開眼睛,看見二姑母溫慈的雙眼含淚,哀戚的看着她。
無限的委屈上湧,李合月的眼睛一瞬便紅了,眼淚吧嗒向下落。
“姑母……”她只喚了一聲姑母,便哽咽到說不出話來,姑母李氏紅着眼睛喊了一聲我的乖乖兒啊,便一把将她摟進了懷裏,只一下一下地撫着她的頭發,輕聲哄着她:“元元莫哭,姑母知道你心裏苦,姑母疼你。”
這半年來,她無時無刻不活在驚懼裏,無人心疼無人慰藉,今日能在姑母的懷裏哭一場,倒讓她生出了娘還在世的錯覺。
姑甥倆摟着哭了一場,李氏方才把侄女兒扶了起來,也不拘什麽幹淨邋遢,只拿自己的衣袖為李合月拭淚,哪知她面上的泥污委實可觀,淚痕混在其中,略一擦拭,李合月便成了個小花臉兒。
李氏眼睛裏還含着淚呢,就被侄女兒的可愛模樣逗笑了,落着淚笑問她:“這是怎麽了,又是血又是灰的?快說來與我聽聽,不然可要急死姑母了。”
李合月拿手背抹了抹淚兒,點着頭應她:“現下消息許是還沒傳到這兒來,姑母,你若是知曉了我做的事,可會怪我?”
她說着話,眼淚卻是止不住的往下落,一雙烏亮大眼裏,蓄滿了淚水,令人瞧上去不由地心生疼惜。
李氏溫慈的雙眼裏流露着心疼之色,只望着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接着便轉頭向随侍的女使吩咐道:“叫竈上整治一碗漿水魚魚,晌午蒸上的帶把肘子正好出鍋,再加一道兒溫拌腰絲,給小娘子墊墊肚子。”
她握着李合月的手站起身,又吩咐女使道,“燒一鍋熱水,提到淨房來。”
女使一一應下退出去了,李氏便牽着李合月的手慢慢往內堂裏去。
“你打小就心善,過路曬暈過去的鳥雀,都要拾回家來好生照料,又能做出什麽樣離譜的事來?你莫怕,姑親姨不親,舅遠叔叔近,你是女兒家,不方便同你三叔父說的,同姑母說也是一樣。”
李合月又覺得心頭又在砰砰亂跳了。
姑母的手柔軟又溫暖,将她牢牢地牽着,有些事她不知該如何說出口。
許是察覺到她的沉默,李氏歪過頭去看她,李合月知道姑母的眼神凝望着她,只勉強笑了一下。
“舅舅也親的……”她嗫嚅着。
李氏就笑了,“傻孩子,姑母說笑呢。不過這一回兄嫂過世,你那東京做官的舅舅,卻連面都不露一個,委實有些不像話了。”
說起過世的兄嫂,李氏又是一陣哽咽,李合月也落下淚來,姑侄兩個默默地往淨室去,女使正将熱騰騰的水倒在大木桶裏,李合月沒日沒夜地奔逃,渾身不爽利,橫豎是在姑母家裏,她也不拘禮,只除了衣衫下了水。
一整個身子莫入了熱水裏,李合月感到舒爽的同時,脖子上卻生了幾分痛意,她知道是昨夜那可怖的判官用刀抵住她脖頸,割破了皮肉,留下了淺淺一道兒傷痕,沾了熱水,自然疼得厲害。
她近半年來被錘煉出了堅韌的脾性,便忍着痛将自己洗涮幹淨,再出來時,就換上了姑母為自己準備的衣衫。
一切收拾清爽,便去用飯,李氏瞧着從前文雅溫軟的小侄女吃的甚快,不免心頭升起一陣兒疼惜。
“我的乖乖兒,你可吃慢點兒……這是怎麽了,又是灰又是泥,像是餓了幾天似的。”
李合月喝下最後一口漿水魚魚,方才緩過勁兒來,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道,“我方才餓得啊,能一口吃下二畝地……”
還是那個可愛俏皮的小娘子,李氏揉了揉侄女的頭發,這才又關切地問道:“安哥兒前些日子要去書院進學,我便也沒往陳爐去瞧你……到底是出了什麽事?”
看着姑母關切的眼神,李合月覺得眼下實在是不說不行了,她默默地把雙手交疊,放在在膝蓋上,低着頭說話。
“這半年來,三叔父同三嬸娘一道兒,對我百般誘哄,只要我說出爹爹藏匿財産的所在——前兒夜裏,我想到了一些蹊跷,便打算去告訴三叔父,可未曾想,卻在書房外聽到了一些隐秘。”
“三叔父與人争吵,無意間透露了,同人合謀殺害我爹媽的細節。”
李氏聽後臉色大變,只喃喃地說着造業啊造業,女兒家的稚柔嗓音,緩緩地在室中流淌,不起波瀾,李合月的心中浮現起前夜駭人的景象,而後語聲堅定,低聲出言。
“後半夜我就殺了他。”
李合月說出這幾個字之後,便低下了頭,像是怕姑母責怪,她看不到姑母這時候的臉色,想來是驚駭萬分,好在不過幾息之後,姑母便摟住了她,哭了起來。
“這造業的老三啊……”她輕輕拍着李合月的背,啜泣着安慰她,“乖兒啊,吓壞了吧?別怕,不是什麽緊要的事,你姑父是城固縣的縣丞,好歹有幾分關系在耀州,不是什麽大事……”
李合月被姑母摟在懷裏,聽着她安慰的話語,一顆心便落進了肚子裏。
李氏抱着她哭了一會兒,方才領着她進了東次間,将她安置在床榻上,見孩子困頓得睜不開眼睛,這便叫人服侍着她寬衣,李合月還是孩子心性,倒頭便睡了過去。
她這一覺睡的格外踏實,再醒來時窗外的天還黑着,想來還是夜裏,許是起身的動靜太大,姑母便輕敲了門,走了進來。
見李合月還迷瞪着雙眼,李氏拿了蘸水的帕子,輕托了她手,仔細為她擦手淨面。
“姑母叫人回耀州打聽了,有什麽事都有姑母為你撐着,你且安心住下。”她輕輕嘆了一口氣,像是在為她發愁,“乖兒啊,你接下來是怎麽打算的?”
李合月的眼睛還困頓着,聽見姑母問話,她剛想同姑母仔細分說,卻聽外面有哭嚎的聲音響起來,想來是安哥兒又在鬧覺了。
李氏蹙了蹙眉頭,拍拍侄女兒的手背,只說自己一會兒再來,這便出了東次間。
李合月就呆呆地坐在床沿兒,還沒鬧清楚什麽狀況,忽而一陣兒風吹來,桌上燭臺的火苗兒一下子就熄滅了,屋子裏霎時就陷入了黑暗。
她無措地撓撓頭,耳畔倏忽有風劃過,她下意識轉頭去看窗外,有一道黑影迅疾如閃電翻進了支摘窗,緊接着一把捂上了她的嘴,防止她掙紮亂叫。
嘴巴被緊捂着,腰間也旋即一涼,像是有匕首抵在了那裏,李合月萬沒料到這城固縣縣衙的後宅,竟會防衛得如此松懈,直驚得寒毛倒豎,一動也不敢動。
那人卻似乎不打算傷害她,忽而旋身至她的身前,額頭抵着她的前額,低聲道,“李娘子,是我。”
這把帶着落拓清氣的嗓音傳入耳中,李合月原本驚懼的心神忽然放松了幾分,但眼下不知他的來意,不敢亂動,只圓睜了大眼,眼神探詢。
趙衡意聽着屋外的動靜,複而低聲向她道:“事以密成,言已洩敗,真正想做的事,連神明都不能說。(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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