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絕處生花
連視她為己出的姑母都不能相信的話,那這世上,她還可以相信誰?
李合月微側了頭,去看窗外一束落在蟹爪蘭上的月光,勻停了氣息之後,方才迎上他鄭重的眼神。
“你傷得那麽重,怎麽又會來到這裏……”她不接他的話,只顧左右而言它,“這裏是城固縣縣衙的後宅,門前常有官差行走,可別被逮了現行……”
聽她的話音,仍像是把他當作了汪洋大盜,趙衡意斂容蹙眉,只覺她這會兒忽然像個孩子似的,聽不懂他說的話。
他此時仍以面巾遮面,因低頭就她身高的緣故,面巾向外垂出來一些,露出了一星半點的白淨肌膚,又小又矮的小娘子也不怕人,瞪着雙黑瞳極大的眼睛,看他看得入神。
他注意到她眼眉上方的光潔額頭,月光映上去,茸茸的胎發乖巧地睡着,稚氣未脫的可愛。
的确還是個孩子。
趙衡意并非耐心很好之人,此刻傷口被牽動,使他劍眉深蹙,看在李合月眼裏,立時有了些許憂色。
“姑母待我親厚,同親生女兒也差不了多少。你說的話我記下了,往後再遇上事,一定會謹言慎行。”
褪去了昨夜的一身狼藉,半大的小娘子顯得格外乖巧,可看似認真的眼睛裏,卻有幾分應付長輩的敷衍。
趙衡意的眼中立刻生出幾分克制的怒意,他不笑時原本就顯得兇煞,此時在傷口的牽動下,他失去了同她解釋的耐心,一把捉住她的手,便要帶她翻出窗外。
手腕驟然又被他擒住,李合月的心裏也滋生了怒意,在他身後用力脫開了自己的手腕,接着拔腿就向外跑。
她到底不及身後人的敏捷,只在轉出房門時,一把又被趙衡意拽回來,按在了門後,她心中駭怕之極,拳打腳踢的同時,想要呼號出聲,趙衡意見狀,擡手将她的嘴捂住。
“別喊!”他的嗓音裏藏着克制的怒意,低頭看掌下人圓睜着一雙大眼,眼尾微微發紅,淺淺一層淚水浮在了眼底,也不知是不是胸口的傷牽動了心腔,他覺出來幾分莫名的痛意,只勻了勻氣息,耐下性子放緩了聲音,“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中仁。你随我來。”
他難得溫柔待人,此刻已用盡了最大的克制,然而手底下的小娘子卻尤其倔強,在他以為自己要安撫住她時,她卻惡狠狠一眼瞪向他,接着張開口咬在了他手側的小魚際上。
都說小孩兒牙尖,這一口咬的不算輕,趙衡意雖承受能力很強,仍覺出了徹骨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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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叼着他的手不放,甚至挑釁地越咬越狠,牙齒似乎都要嵌進去了。
趙衡意皺了皺眉,一手捉住她的肩,被咬的這只手索性帶着她出了房門,再迅疾地躍上了屋頂。
李合月這是平生頭一次上房頂,吓得險些站不穩摔下去,好在一把抓住了趙衡意的手臂,才站定。
趙衡意也不多言,只帶她飛躍幾個屋頂,接着在前院的正房房頂半蹲下來,靜待了一時,方才揭開房頂錯疊的幾層瓦片,露出一個極小的洞口來,示意她向下看。
李合月心裏砰砰跳,趴在小洞上看下去。
下方只亮着一盞昏昏的燭臺,橘光微弱的光暈裏,有一婦人坐在桌案旁,一手撐臉,像是在打瞌睡。
李合月只覺得這婦人的背影十分眼熟,仔細分辨,但見她像是醒了,站起身向外探看,也許是沒等到要等的人,既而又坐回案旁,起站走停,每一個動作都透露着她的焦躁不安。
她不安地擡頭看了一眼趙衡意,清輝下他守在她的側旁一言不發,見她看來,他亦看過去,一只細小的飛蟲飛過,他下意識伸手去趕,然而這小娘子卻誤會了他的用意,一口咬住他伸來的指尖。
指尖兒傳來痛意,趙衡意無奈地對上她的黑瞳,任她咬住,另一只手去趕了趕那只趨光而來的飛蟲。
李合月眨巴下眼睛,略顯不自然地松開口,轉開視線前偷眼一看,他三根手指尖的指腹上赫然兩個深深的牙印。
正不好意思間,卻聽下方傳來急促的拍門聲,李合月聞聲看去,那屋中焦急的婦人三步并兩步過去開了門,一把将門外人拉了進來。
先前那婦人始終背着上方洞口,如今拉住來人的人,便轉了回頭,微弱的燭火在牆上映出二人巨大而可怖的身影。
來人是二姑母。
在屋中等候的婦人,是三嬸娘。
李合月的手抓進了洞口的瓦片,咬緊了牙關。
前夜她聽到了叔父與人的合謀,倉惶離開時碰落了門闩,到了後半夜,叔父至她卧房探看,她拿出枕下的砍柴刀,一刀砍在他的肩窩,一刀剁斷了他的手。
殺人不似殺雞,舉起落下的那一刻用盡了她的全力,當即便背了包袱逃竄而出。
昨夜被趙衡意殺死的兩個潑皮,在前夜一直窮追她不放,想要捉拿她回陳爐。
前夜陳爐出了這等事,三嬸娘為何還有閑暇到城固縣來?
她的腦中一瞬閃過許多念頭,下一刻便把耳朵貼了上去,仔細聽着下方的談話。
她看到二姑母甩開了三嬸娘的手,急匆匆地說道:“元元她不見了!”
“趕緊派人找啊!”三嬸娘姓扈,是個八面玲珑的圓滑人,此時直拍着大腿喊,也顧不得二姑母是她的大姑子,只一味地嚷嚷着,“二十六萬貫的現錢!陝州二十幾畝田莊的地契,還有銅器古畫,這些硬通貨全着落在元元身上,萬不能叫她給跑了!”
李氏此時的樣子看在李合月的眼睛裏又氣又齒冷,令她略略有些安慰。
“大哥屍骨未寒,三弟生死不明,三弟妹竟還在這盤算家産?”李氏咬着牙說着,“傍黑的時候,孩子來投奔我,一身血污,衣裳鞋子沒一處好地方,你不顧惜孩子,我心疼!”
扈氏聽她說完,忽而就晃着頭冷笑起來。
“二姑若是真疼孩子,三個時辰前為何又着急忙慌地,派人去給咱們報信?”
李合月心裏一緊,疼的喘不過氣來,可下一刻又想到,傍晚時她剛到姑母家,彼時姑母還不知道她發生了什麽事,去通知三嬸母也是人之常情。
她想到這裏,揪緊的心稍稍有些放松了。
“二姑,你當年出嫁時,嫁妝八十一臺,現錢就裝了十二臺,一整個耀州城、城固縣,誰不誇一句咱們陳爐李氏富甲陝州?這十幾年來,你家夫君往上孝敬縣官知府,向下打點鄉紳員外,哪一樣不花錢?平日裏你同三個外甥非時鮮不吃,非绫羅錦緞不穿,出入八人擡大轎,買個玉器五千貫不眨眼,這錢從哪兒來的?就憑你那一年六十貫俸祿的小吏郎君?”
扈氏氣焰嚣張,直問到李氏的臉上,“樁樁件件,一分一毫,都是陳爐李氏給你托的底!”
李氏臉上一陣兒紅白,梗着脖子低聲分辨:“那都是大哥給我的!”
“二姑既然知道這個理,那就趕緊打起燈籠到處找人去!”扈氏冷冷一笑,“大哥是陳爐李氏不假,可他如今死了,我家官人便是正兒八經的家主!窯場、家産、財寶,樣樣都由親兄弟接手,不是天經地義?莫不是要高風亮節地,叫元元一股腦全帶走,便宜外姓人去?”
“二姑,你可要想明白了,從前有大哥年年給你送現錢,可大哥死了,你指望誰給你錢花?指望你那親親侄女兒小娘子?快別做夢了!我家官人同二姑乃是一奶同胞的親姐弟,只有他接手大哥的産業,家財才不會落到外姓人的手裏,從前你有的,往後一樣也少不了!窯場才得了朝廷的旨意,不日就能改頭換面,成了官府的窯場,屆時二姑能分多少?”
室中久久地沉默着,李氏許久許久都不說話,久到房頂的小女兒垂淚無言,李氏方才低聲問:“大哥的死,可是三弟做的?”
扈氏不陰不陽的一笑,“怎麽會呢?大哥一家是吃了毒酒,病重不治,同我家官人又有什麽幹系?他如今被元元這個陰狠小娘子砍傷了,正奄奄一息不知死活呢!”
李氏不說話了,只低低說道,“……元元是個坐不住的跳脫性子,方才興許是我出去太久,她便出來尋我。不忙慌,我先回去哄她——只一樣,你得答應我,大哥藏下的家財從她嘴裏問出來了,你不能傷害她。”
“二姑可真是老虎帶佛珠啊……”扈氏陰測測一笑,像是在諷刺,又像是在安撫,“到底是親兄弟可靠,還是遲早嫁出去的侄女可靠,二姑可要想想清楚,倘或這些錢都叫元元帶了走,往後你可就一分都撈不着,什麽熊掌猩唇、瓊漿玉液,想屁去吧。”
她如此嚣張,李氏倒也不動怒,只平息了心情,徑自出了房門。
此時月色微沉,星子忽然就黯淡了,李合月的手腳一片冰涼,無意識地擡頭看,幾滴雨落下來,像是要下雨了。
陝州多旱,難得有雨。
趙衡意今早醒後,便派人兵分兩路,一路趕去耀州城,打聽哪一家窯場出了事,一路去了城固縣,查探李合月姑母的底細。
結果兩下裏都不好。
陳爐李氏乃是耀州城最為知名的青瓷世家,家産雄厚實屬耀州城的首富,半年前陳爐李氏家主一家三十多口人,除了臨時出外踏青的女兒以外,死的一幹二淨。
這家的孤女一力承擔起了家業,不僅在父母下葬後,将所有的訂單結清,還每日往耀州府衙裏跑,盼着父母橫死一案能有進展。
前兒夜裏,陳爐李氏家主的親兄弟被人砍傷,險些死在家中……
目下看來,同李合月所有的信息都對得上。
有一滴雨落在李合月的挺翹鼻尖上,她呆若木雞,趙衡意輕拾過幾塊瓦片,将方才的洞口輕輕堆疊,這才看向這呆傻不言的小娘子。
李合月的面龐蒼白賽雪,便是連嘴唇都無一絲血色,像是承受了無比大的打擊。
屋頂上不好說話,趙衡意只攙起了她的手臂,腳下輕用力,這便飛離了屋頂,踩過圍牆,在縣衙後宅的背巷裏落地。
她望着一牆之隔的二姑母家,還是呆呆傻傻的樣子。
“我的包袱還在房中。”她像是回過了一點神,怔怔地說,“我娘給我疊的布耗子,我爹爹給我燒制的磨喝樂,還有我家窯場的青瓷土……”
趙衡意說好,領她走至後院卧房的青牆下,低聲道,“你在這裏候着。”
李合月搖搖頭,“我也想去,想問問她……”
趙衡意俊眉一瞬就蹙緊了,面巾微動,他想說什麽,卻又懶得再說什麽,只淡淡道了一聲好。
“小娘子既然如此固執,只有親耳聽到方能死心。”
他也不多言,只托了李合月的手臂,下一刻就落在了卧房外的連廊上。
李合月沒有注意到趙衡意落地時微踉的腳步,只蒙了心似的往前走,正要拐進卧房時,卻聽遠遠的,有溫慈的聲音在喚她,“元元啊,乖兒啊……”
一聲兒一聲兒的,從前聽起來可親,這一時在漆黑的夜裏聽,卻叫李合月不由地頓住了腳步,耳邊像是有一只勾魂的鬼,往耳朵眼裏鑽,往腦子裏鑽,再一路向下,鑽進了她的四肢百骸,令她膽寒生怯,無意識地發起抖來。
趙衡意在她的身後也停住了腳步,他并不怕,不管是邪祟還是妖魔,他無所畏懼。
然而身前的小娘子在這一聲聲裏卻似膽寒至極,他雖非熱血之人,到底還是生出了幾分感同身受。
正欲上前将她帶走時,這纖細稚軟的小娘子卻猛的轉回身,張開了雙臂,牢牢地抱住了他的腰。
像是秋夜裏的一束小溫風,猝不及防地撲進了他的懷裏。
作者有話說:
大概還有一章結束十三歲李合月的前情故事,之後會開始就寫三年後,也就是開盲盒開出個溫軟可愛小娘子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