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前程似錦
她在他胸前貓着,把右耳使勁兒貼在他的胸口,用勁之大,趙衡意甚至能感覺到自己傷口在迸裂。
他不想去了解人世間這些無聊的親情,只将她護着,一瞬帶離了此地。
一直到上了離開城固縣的馬車,半大的小娘子還傻呆呆地坐着,兩只手交疊擱在桌上,一動不動。
姑母從前同爹和娘最為親厚。
姑父脾氣很壞,姑母剛嫁過去時,常常與她動手,爹爹帶人殺過去,打了他幾個嘴巴子之後,姑父才老實到現在。
李合月家裏只有她一個獨女,三叔父家裏卻有三個兒子,李合月不愛和三個堂弟玩兒,就常常往城固縣姑母家住上十天半個月,只因二姑母家裏有兩個姐姐,能和她玩到一處去。
誰能想到,連姑母都不能相信了呢?
她掀開帳簾一角,只看見窗外無窮無盡的黑夜。
好像自從父母過世後,她的世界就全是黑夜了,漫長又難捱,不知何時才是盡頭。
她無言地想着心事,也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忽然停了下來,她向外看,今日那個救她一回的那個“勾魂判官”,一掀前車的帳簾,緩緩走了下來。
其實不過是昨夜的萍水相逢,她因為他的一句善言,而拼死護送他到了安全之處,所以才會換來他今夜的救命之舉。
順手搭救她一把的那人站在車下,換了一身燕居的衣衫,面巾此時已除下,李合月能看見他淩厲的劍眉,中正挺直的鼻梁,以及幹淨利落的下颌線。
倘或不去回憶昨夜他的狠戾,只看眼下,這人委實有一身矜貴清冷的氣質,聽身側人說話時,深穩安靜的氣度也不似凡人。
李合月就趴在窗沿上看,靜下心來,就能從風裏聽到一句兩句的話,什麽“辍朝之儀”,什麽“欑宮”,什麽“山陵使”,每一個字都是都是她聽不懂的。
也許是察覺了李合月的視線,趙衡意的目光移過來,只看見窗沿兒邊上,那個毛茸茸的腦袋正往回縮。
他方才帶這小娘子上了回京的馬車,便去了前車換藥更衣,還惹來随行郎中的一陣驚呼,跪地連聲發問:“殿下這是一點兒也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傷成這樣,參湯還吊着,嘴裏含着元胡,竟然跑出去這麽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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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這般說,郎中自是不敢置喙親王殿下,只默默地換藥,又欲言又止地看他下了車。
趙衡意走到後車車門前,方提聲喚了一句李娘子。
李合月這會兒回過神來了,只應了一聲哎,那轎門一開,趙衡意便走了上來。
他并非能言之人,再加之這幾日的劇變,令他更加沉默,此時上了車坐在李合月的面前,好一時才開了口。
“我要在一日內趕往東京,你若在京畿有可投靠之人,可與我同行。”
李合月下意識地搖搖頭,又點點頭,只半擡了眼睫,把視線落在他擱在桌沿的手上。
“我暫時還不能離開陝西路。”她一邊想着一邊說話,視線卻不由自主地,被他手指尖兒的齒痕所吸引——她當時竟咬得這樣狠嗎?
她有些歉疚地移開了視線,不自然地輕咳一聲,“方才多謝你了。”
“你也救了我。”他沉默一時才說話,想到了那個血腥可怖的夜,那個推他向生的小娘子,此刻就在眼前低落着,“你家裏的冤屈,我可以幫你。”
李合月聞言,眼睛裏亮了一亮,可旋即卻又黯淡下來。
“我爹爹生前,耀州城的權州裴大官人是我家的座上客,可爹爹枉死後,他連見都不肯見我。他可是耀州城最大的官了,都這般涼薄,更別提你是外鄉人,身上還背着人命官司……”
半大的小娘子,也許見過最大的官,就是耀州城的知州了。
趙衡意舒眉,只微微點頭,“你可有去處?”
李合月茫然地搖搖頭,好一會兒才踟蹰着擡眼看他,“我家死了三十多口人,這裏面有從小養我到大的乳娘,陪我玩鬧的小丫頭,還有竈上的廚子,養馬的小厮……她們很多都無親無故,總要有人為他們燒紙祭奠。”
她說着說着,眼睛裏就蓄滿了淚水,卻倔強地不肯落下來,“還有我爹娘,我舍不得離開他們……我死了也要在埋在他們身邊兒,墳頭要高高的,好為他們遮風擋雨……”
倔強的淚珠兒終于落了下來,小娘子生怕被人看到她的脆弱,只慌亂地低下頭,拿手背抹了眼淚。
再擡頭時,她便不哭了,只濕着眼眶說道:“我大名叫做李合月,在這個世上也沒有相熟的人,倘或幾年後你安全了,不必這般疲于奔命,能不能請你為我燒點紙……”
她說到這兒,又忍不住掉下淚來,“我怕在地府裏沒錢花,叫小鬼欺負……”
趙衡意說好,旋即沉默下來,只覺心口腰腹的傷口痛得厲害。
李合月見眼前人沉默着,以為自己強他所難,不由地歉疚起來,只收回方才的話,低聲說:“也可以不在意的,就當我沒說過。”
她說完便拿起了桌案上的小包袱,背在了身上,站起身來。
“我走啦,你要保重。”
四尺半的小娘子即便站起來,也不過高過他一頭,趙衡意不知為何,只覺得心中哀恸之情橫生,忽然伸手,将她的手臂拽住。
“我和你一樣,也有個壞叔叔。”
李合月本提腳要走,聽到這話,立刻就停了下來,不用他拉,直接退到了原來的座位上,擺出了一副願聞其詳的樣子。
“我爹爹天姿英縱,創下億萬家産,三日前驟然離世,我的叔叔當即接管家業,派人阻止我回東京奔喪。”
他在六日前才被指派至京兆府,代天子受降且蘭王稱臣,三日前忽然得知爹爹暴亡,這便領二百人快馬回京,卻在興元府左近遭受伏擊,身邊侍衛拼死護佑無一生還,他在拼殺中命懸一線,倒在了彌勒廟。
也陰差陽錯地,結識了李合月。
派人阻止?就只是阻止嗎?李合月想到昨夜他滿身是血,奄奄一息的樣子,不由地感同身受。
“你的叔叔好壞啊……”她低低地感慨,“你既然要回去奔喪,可不要沖動,萬莫像我一樣,走投無路,求告無門。”
倘或她前夜知曉了真相之後,沒那麽沖動,或許還可以虛與委蛇,慢慢搜集證據,再行後着,或許會有更好的結果。
趙衡意原就是觸動了心事,向她傾訴,此時聽她十分老成地勸慰他,不免失笑。
“你還不是砍死了你叔叔?”
“嗯,我砍了他兩刀,一刀從肩膀劈下去,他拿手來擋,我就砍斷了他的手。”她咬着牙說,十分解恨,“我只後悔沒有把他的頭砍下來,擺在我爹娘墳前贖罪!”
趙衡意微微點頭,若有所思,“那為何還要勸我不要沖動?”
“昨兒夜裏的彌勒佛,你瞧見了嗎?我躲在他的肚子裏就在想,彌勒佛九轉十生受苦千萬,可他還是挺着大肚子笑眯眯的,因為他知道未來的娑婆世界裏,香花淨土,人壽八萬四千歲,衆生都有飯吃有樂子,還有福享……”
她想着彌勒肚子裏刻着的的經文故事,一本正經地勸慰着他,“他早晚都會是娑婆世界的主人,為何要急于一時呢?”她托腮,眼睛裏的星星亮晶晶,“你覺得我說的對嗎?”
天邊似有驚雷閃電劈過,夜風悄無聲息地鑽入車帳,一陣刺骨的冷意,使趙衡意忽有幾分驚詫。
四尺半高的小腦袋果然很有智慧,趙衡意這幾日放不下的,恨不夠的,忽然都釋然了。
“你讀過佛經?”他問。
“我在彌勒肚子裏看到的。”李合月搖搖頭,忽又好奇地托腮看他,“你不是很不愛說話嗎?為什麽要告訴我你的家事?”
為什麽呢?趙衡意也不說不明白,為何會在她要走的這一瞬間,想要和她多說幾句話——沒想得到開解,卻陰差陽錯使他得到慰藉。
“也許……”他的視線落在她黑瞳裏的星星,“也許是因為,你并非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不用擔心再見面,不用擔心被洩露,也不用擔心……”
說到這裏,他頓了頓,語聲低下去,“不用擔心你可憐我。”
李合月并不在意他說的這段話,只在他說完最後幾個字後,有些落寞。
“你不可憐,我也不可憐,菩薩保佑我們前程似錦。”
趙衡意颔首,見這小娘子又麻利地站起身,神情幾分釋然,像是已将所有的過往都抛在腦後,把小包袱往肩後一甩,同他作別。
“我走啦。”
她快樂地說着,搖搖手,接着就跳下了車,一路小跑,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夜色裏。
趙衡意跟着走下了車,只能看見茫茫的夜色裏,哪裏還有那個四尺半小娘子的身影,好像倏忽之間就不見了,令人疑心她是不是山野裏變化出來的小妖怪。
親王藩邸的咨詢參軍萬重播走上前來,低聲請示道:“殿下,啓程吧。”
趙衡意的視線從茫茫的山野收回來,眉宇間已生出來幾分清正之氣,像是從前那個征讨四方,踏平諸侯的意氣少年,又回來了。
“走,回東京,找前程去!”
作者有話說:
四尺半大概有一米五吧~
公主們,下一章就開始準備開盲盒啦!各位小娘子準備好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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