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彈指太息

天上只有一輪毛月亮,顏色黃暈暈的,像燒給祖宗的黃元紙。

一只花色囫囵的貓,仰頭向月,踏過屋頂的魚鱗瓦片,再向下一躍,妄想飛至地面,卻在經過一扇窗時,被剛好支起的斜窗一瞬彈開,嗷嗚一聲慘叫着落地,飛也似地逃走了。

斜窗下就探出來一張疑惑的小臉兒。

她向下方探看,不見蹊跷,只瞧見打更的梁貴四佝偻着身子走來,到她窗下梆梆兩聲。

“李娘子,二更喽!”他啞着嗓子向上說着,“該給韓參軍送食盒去了吧?”

斜窗裏的小娘子笑呵呵地應了一聲是,向下丢了一串兒銅錢,纖手護在唇邊,悄聲說道,“前兒的泥錢!”

梁貴四接住了,見是草繩拴了六個銅板,正要客氣兩句,卻聽樓上小娘子的身後,傳出來了摔摔打打的聲音,這便無奈地嘆了一口氣,無聲地同她道了個別,繼續向前去了。

樓上的小娘子聽着身後的動靜,也不惱,只轉了身回了卧房,穿了外衫,方齊齊整整地出了卧房門。

“……一家子腌臜混沌,送甚麽宵夜雜嚼?老娘命苦,嫁給韓家這殺才!”

門外頭站着的婦人,約莫四十許人,生了一張容長臉,眼睛狹而窄,叫罵時惡狠狠的,恨不能将眼前這小娘子生吞活剝。

“到州橋上給你舅舅打一個胡餅就是,非叮咣铛做這和菜餅,廢了多少面,使了幾文錢?”

小娘子笑着掀開竹籃的蓋布,只給婦人看了一看,“不過三只素菜餅,廢不了多少米面。舅母只管往高櫃上瞧一眼,瞧瞧我是不是把這月的賃錢給掙來了?”

因是二更深夜,她輕聲說着話,輕輕軟軟地撫平了婦人深皺的眉頭。

“我沒日沒夜的紡絲,一月也不過六百文,你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哪裏就輕輕松松得來五百文?”

婦人剛松泛下來的眉一下又皺起來,咬着牙質問她,“你莫不是又同那潘樓街宋門外的杜大娘子又來往上了?她為人輕賤,你莫非也要學她,往後叫人看低了去?你舅舅把你從死人堆裏扒拉出來,可不是叫你把臉扔泥裏,讓人踩!”

小娘子的眉眼依舊彎着,只極富有耐心地微俯了身子,哄着這婦人,“舅母,我心裏有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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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便幾步躍下了樓梯,只留這婦人在樓上一陣亂罵。

樓梯轉角後探出來一張清麗的小臉兒,瞧着模樣十五六,喊住了正下樓的小娘子,悄聲問,“元元,可生氣?”她拉了小娘子一把,躲在了樓梯下,拿嘴努了努樓上,“她掼愛亂安罪名,我昨兒不過是擱碗的聲響大了點,她就從盤古開天地一直罵到我小時候尿床……”

小娘子笑着搖搖頭,也悄悄說了句,“好在我小時候不跟舅母,沒什麽把柄在她手上。”

兩人頭碰着頭悄聲笑,忽而樓上的叫罵聲停了下來,兩個小娘子吓了一跳,驚恐地對看一眼,一個逃回房,關了房門,一個挎着竹籃,提着腳蹑手蹑腳地出了家門,到了黃月亮照着的小街上,腳步方才輕快起來。

東京城的月亮不動聲色地懸在連綿的屋脊上,有月亮在,夜就顯得沒那麽凄惶。

李合月往燈火照天的州橋夜市上去,在陳記嚼雜店稱了二兩麻腐雞皮,店家是個粗鄙的漢子,為人卻很豪爽,給她添了滿滿一勺鹵。

“今日不給你舅舅打酒了?”

李合月接過餐食,笑着應他,“可不敢再喝了——上月從甕城上險些栽下去。”

買罷雞皮,又去稱鹹菜,陳記嚼雜的店家夫妻兩個,看着側旁溫溫柔柔的小娘子,不免感慨起來。

“……這韓家的小娘子,該是州橋這一帶頂頂标致的,說話也和氣,輕輕柔柔的叫人聽了喜歡。”

店家娘子搖搖頭,見李娘子伸手去接鹹菜,修長的脖頸低垂着,側臉上鼻尖兒挺翹,像是一尊剔透純質的玉菩薩。

“豈止是州橋,怕是一整個東京城都沒有比她再出挑的人才了。”店家娘子惆悵地說着,回憶起了前事,“三年多前,她舅舅帶她回來時,滿身是血,還惹下了好大的麻煩,求爺爺告奶奶的,才将她安頓下來——哎,韓參軍這麽多年喝酒賭錢打架,只幹了這麽一件人事。”

李合月專心瞧鹹菜店家裝盒,沒留心夫妻兩個的閑談,買罷了,只颔首向幾位道了個別,便提着食盒往保康門去了。

三年半前她從興元府摸着黑回到了耀州城,拿泥糊了面目,将身上僅剩的銀錢,挨家挨戶地去敲門,分給了自己府上枉死人的親眷。

可惜她不過是半大的孩子,心思沒有那麽敏捷,頭天夜裏送錢時就露了形跡,第二日一早就被捉回了陳爐。

彼時三叔父不曾出面,她暗忖應該是被自己砍死了,不免心裏快意縱橫,然而三嬸娘為虎作伥,只叫人拿刑杖将她打了個半死,逼問爹爹藏匿財寶的地方。

可惜爹娘死的突然,她壓根不知這些銀錢地契財寶的下落,只能佯裝知曉,用以拖延。

在柴房裏被關了三日,李合月棍傷慘重,奄奄一息,只胡謅這些財寶就在爹媽墳地左近,三嬸娘并幾個同宗的弟兄将她押了去。

李合月早就打定了求死的主意,到了墳邊便欲咬舌自盡,哪知道卻被這些禽獸看透,換來一頓毒打,昏死過去。

醒來時她就在亂葬崗,裹在一群死人堆裏傷重無法動彈。

也許是怕她沒死透,到了後半夜,三叔父那裏派來的潑皮無賴們過來補刀,李合月咬着牙關緊閉雙眼,只覺面門上,長刀帶着血腥和鐵鏽擊來,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忽有嘶鳴馬聲響起,接着一把長/槍掠過,便聽潑皮慘叫聲連連,李合月驚魂未定,只見有絡腮胡子的武将縱馬持槍,幾個槍花刺過,潑皮無賴悉數倒在槍下,就此喪命。

此人便是李合月在東京城做武官的舅舅韓定雍。

他于三日前趕到了耀州城,四處搜尋外甥女的下落,直到後半夜才找到這裏,若不是潑皮們的行徑太過嚣張,怕還不能找到外甥女兒的行蹤。

他話也不多說,只将外甥女帶上馬,晝夜兼程騎出去三百裏,又在商洛換了馬車,總共一千六百裏地,一路不停歇,将昏迷的李合月帶回到了東京城。

至此時,李合月方才真正地安頓下來。

舅舅韓定雍如今不過三十有九,從前也是帶兵打過仗的,只因脾氣火爆,常常得罪上峰,其後屢遭貶谪,最終只混了一個守城門的八品兵曹參軍事,武将俸祿很低,他又僅僅只是八品,故而每個月的俸祿不過一貫錢。

舅母安羨出身富庶,其祖父乃是東京城城北楊樓街的富戶,經營許多家正店酒樓瓦子,人人尊稱他一聲安員外,可惜舅母不過是安員外庶子的妾室所出,到了出嫁的年齡,盲婚啞嫁說給了韓定雍,兩夫妻磕磕絆絆地,也過了二十年。

李合月一路走的輕快,到了保康門外,巡邏的守城兵遠遠地瞧着她來,腼腆地喚了一聲李娘子,又指了城牆樓上的人影給李合月看,“韓參軍在城樓上,方才還說肚餓,正等着你來。”

“蒸了和菜餅,你可吃?”她招呼守城兵一句,見那人搖手道謝,這便颔首作別,一路往城牆上去,但見一個身影佝偻着趴在靠外的女兒牆上,正勾着頭偷喝了一口酒。

李合月氣的一個箭步上前,從他手裏奪下了那酒囊,狠狠地拿在手裏。

“舅舅,你上個月才喝了酒從甕城上摔下去,要不是程監門、鄧巡使瞞着,您指不定又要被發配到哪兒去呢!”

韓定雍酒量其實很小,偏又愛喝,他生了一副高大俊儀的身姿面貌,偏偏留一圈絡腮胡子,濃眉大眼,瞧上去兇神惡煞,令人避之不及。

他此時眉眼耷拉成了三角眼,顯然是吃醉了,看見外甥女兒把酒囊奪走了,也不惱,只嘟嘟囔囔地罵了幾句,伸手就來要。

李合月覺得很生氣,一把拍開了舅舅的手,再将酒囊颠倒,将裏頭的酒全潑了出去,這才把食盒裏的餐點拿了出來,擺在城牆垛上。

“……舅母在家裏沒日沒夜的做活,眼睛都要瞎了。大姐姐年底要出閣,嫁妝還沒攢成,二哥哥學堂裏的束脩還沒有着落,再有青玉妹妹這般小,也在幫襯着家裏……你呢,就知道喝酒賭錢,喝酒也便罷了,倘或再賭,不待舅母動手,我就剁了您的手,看我敢不敢。”

她這是氣極了,才會這般說話,偏舅舅嘟囔着反駁她,叫她更生氣了:“剁就剁,你又不是沒剁過。”

李合月被舅舅這句話給氣着了,轉了臉拿手背抹了抹眼淚,一言不發地服侍着舅舅坐下,給他遞了筷子,倒了水。

舅甥兩個相對無言,忽聽得城牆外頭有車馬而來的聲音,遙遙地有人高喊着:“開城門。”

東京城城門晨開夜閉,此時三更不到,憑誰都不能輕易叫開城門,韓定雍本就是消極怠工、混日子的一把好手,此時充耳不聞,自等着城門下的監門使臣查驗查驗姓名文書。

李合月覺得舅舅這樣委實不行,只站起身向城牆下方看了一眼,守城門的兵曹兩人正打開小門,喝問道:“來者何人?”

城門外有人高聲道:“鄭王殿下回城,還不快快開啓城門。”

守城兵一聽城外來人名頭如此之大,只覺惶恐,左右看了看,既沒看到程監門,又不曾看到韓參軍,頭上的冷汗就滴了下來。

李合月急得一推舅舅,“舅舅,你快看看去。”

韓定雍吃醉了酒,已然五迷三道了,此時充耳不聞。好在程監門扶了帽子從下方沖出去,她菜松了一口氣,只躲在城牆上女牆的垛口向下方看。

城垣四丈高,牆上三尺一隔,懸着燈籠,将下方的護龍河照的水波明亮。

此時正值初夏,兩岸楊柳在夜風裏拂動,在羊馬牆下,有一輛黑榆木所制,極闊氣的馬車安靜停駐,馬車後方有數十騎護衛,肅穆靜默着。

許是程監門審查完了來人的文書,那馬車便向前緩緩駛動,李合月聽得下方程監門小聲喊着:“再來些人,将城門全開。”

舅舅此時爛醉如泥,不能理事。李合月感念程監門平日裏待舅舅的好,這便拿了兵曹的帽子,披了舅舅的兵服,一邊束着腰帶,一邊跳下城牆的階梯,加入到了開城門的兵曹隊列中。

那輛制式古樸闊大的黑榆木馬車緩緩駛了進來,李合月低着頭只在城門一邊靜默站立,程監門乃是代表朝廷監門的官員,此時向着馬車鄭重致禮,高聲道:“臣依律查驗進城文書,得罪了。”

那馬車便緩緩停了下來。

車中有人低低道了一聲無妨,聲線在寂靜的夜裏尤顯清貴,李合月聽這聲音委實好聽,不免悄悄擡頭看一眼,只見那馬車的窗子挑了一半的車簾,窗棱子裏垂下來一個小飾物,非金似銀,像是棉帕的質地。

守城的兵曹将手裏的行軍燈向上提了幾分,車窗就亮了一些,李合月看清了那窗上的小飾物,不免微張了嘴巴,有些驚訝。

原來皇城裏的天潢貴胄,也喜歡手帕疊的布耗子?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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