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心存元元
那只懸在窗裏的手絹耗子,随着馬車輕晃着,漸漸離開了李合月的視線。
她不免想起娘給她用手絹疊的布耗子,因為不曾拆洗過的緣故,還有娘慣常用的香的味道,每晚都老老實實地躺在她的枕邊。
想來,那位鄭王殿下的車窗裏,懸着的那個手絹耗子,說不得也是他娘為他做的。
想到這兒,李合月就覺得自己的想法稚氣——封了親王的皇子,必定是中宮皇後所出,身邊兒一堆心靈手巧的繡娘等着服侍,哪兒用得着自己動手呢。
瞧見她笑了,正在以袖拭汗的程監門原本緊繃的神經,立刻就松懈下來了,笑着自嘲了一番。
“……瞧我這出息,竟出了一後頸的汗。”程監門如今快五十歲了,生了一對誠懇的眼睛,說話時總是很認真,“叫李娘子見笑了。”
“都說百斤擔子加秤砣——重任在肩,程伯伯盡忠職守、謹慎行事,才會如此,何來見笑?”
程監門簡直要老淚縱橫。
這喝酒好賭的韓參軍也不知道哪輩子修來的福氣,兩個女兒乖巧懂事不說,連外甥女兒都這般溫和典雅,說出來的話,字字珠玑似的,熨帖人心。
方才鄭王殿下的一句淡淡的無妨,已然令他有些激動,此時風清雲淡,仰頭一輪明月,使他多了幾分閑談的興致。
這便提衣上了城牆,往喝的醉醺醺的韓定雍對面一坐,也不拘束,撿了些雞皮入口,飲了一些水,閑話了幾句。
“監門使臣位卑人微,卻是個極緊要的職位。先帝登位之初,景隆門的守門官拒而不納(1),安遠門的官員卻開城恭迎,可先帝登位後,卻賜死安遠門之官,封賞景隆門。這是何意啊?盡忠職守才是正途!”
韓定雍醉熏熏的,李合月卻聽得很認真,程監門便繼續說下去,“如今官家更加重視監門使臣……”
提及今上,程監門的聲音漸漸小下去,換的李娘子一句好奇的問,“又是為何?”
許是察覺了自己的失言,程監門笑而不語,自己截斷了自己的話語。
李合月何其聰敏,知道程監門不願說下去,便也不再問,正待收拾食盒,卻聽自家的糊塗舅舅忽然嘟囔着應她,“……為何?得位不正心虛呗,自家夜闖宮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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糊塗舅舅的話還沒說完,程監門忽然起身撲過去,一把捂住韓定雍的嘴,動作之大,直把韓定雍撲倒在地,一臉緊張地阻止他說下去。
“糊塗!”
李合月訝異地看着兩人,驚嘆程監門這小老頭兒的敏捷動作,一邊兒去攙起二人。
“已經是八品的參軍事,再貶下去,只剩下個禿老帽了。”
程監門恨鐵不成鋼地罵了韓定雍一句,接着仰頭看了看月亮,方才同李合月說道:“快三更了,快些回去吧,別叫你舅母擔心。你舅舅這裏,有老夫照應着。”
要程監門照應這等事常常會發生,李合月早已習以為常,這便依言收拾了食盒,站起身向程監門致謝。
“那就有勞程伯伯,到了卯時一刻,我家二哥哥會來接他。”
她說着轉了身,忽聽後面傳來了舅舅的聲音,接着是一把短刀丢在自己的腳邊上。
“……再去遠郊挖泥的時候,帶把刀。”
李合月蹲下身,把短刀撿起來,唇邊就顯出了一個笑渦。
“舅舅也喜歡我做的泥娃娃?回頭我給舅舅做一個持長/槍的小将軍。”
韓定雍也不答腔,只一口悶幹了碗裏的白水,接着倒頭就睡下了。
程監門又是無奈又是好笑,只向着李合月笑道,“李娘子好手藝,前兒你送給佩兒的拜月娃娃,她可喜歡的緊。”
佩兒是程監門的小孫女,不過才九歲的年紀,最是喜歡磨喝樂娃娃,潘樓街那一帶賣的磨喝樂娃娃,最普??通的那一種,還要數十文,委實奢侈,李合月就燒制了一個泥娃娃,送給她玩。
李合月門第出身,打小就瞧着家裏窯場的手藝人燒瓷,也常常用燒青瓷的土和了水,捏各種小娃娃很有心得。
她去年在大相國寺的後山上,自己拿磚石搭了一個簡易的窯坑,平日裏挖黏泥,做泥偶,接着在這窯坑裏燒制,燒成了再仔細上色。
起先她只是在大相國寺裏的廊庑擺地攤兒,後來因為她制的泥娃娃品相極佳,又同市面上千篇一律的樣子大有不同,便叫潘樓街最大的瓦舍老板娘杜楣枝給瞧中了,從此以後後她就只管做,二十文一個,送到她專售磨喝樂的肆鋪中。
泥娃娃進了琉璃櫃,價格都要翻上幾番,盡管杜娘子的肆鋪裏,有象牙制的、玉雕的、瓷器做的磨喝樂,可李合月做的泥娃娃卻因顏色鮮亮、造型生動可愛,每每送過去,沒幾日就會售賣一空。
這也就是為什麽,李合月能在半年裏就能攢夠五百文,來為家裏繳清這個月的房錢。
可惜挖泥揉泥再到燒制上色,耗時總要個把月,不然李合月恐怕能掙更多的銀錢。
她把舅舅給的短刀放在竹籃裏,慢慢地往家裏走,将将轉進小街,迎頭遇見二哥哥韓雲度正出門,瞧見李合月回來,韓雲度便又将門打開,上前迎了一把妹妹。
“父親可曾吃酒了?”
李合月嘴角向下一捺,無奈地說道:“……我去的時候,正趴在城牆垛口上喝着呢。二哥哥怎麽出來這麽早?”
韓雲度這幾日在家裏讀書,不曾去書院,一般在卯時一刻便會起身去接值夜的父親回家,這會兒才三更不到便出來了,李合月才有這個疑惑。
韓雲度接過李合月手裏的竹籃,将她引進門,方才溫聲道:“大姐姐說你去了半個時辰還沒回來,叫我出去迎一迎。”
李合月知道大姐姐韓棠玉、二哥哥韓雲度,妹妹韓青玉都很心疼她,心裏一陣熨帖,她嘴上不說心裏都明白,只回身掩了門,随着二哥哥進了堂屋。
“……原就是送了就來,豈料遇上鄭王殿下回城,又是查驗文書又是開啓城門,耽誤了一些功夫。”
韓雲度是一位極其文雅的讀書人,他的長相肖母親,有一雙極其好看的眼睛,身材清逸氣質溫雅,書讀的也很好。
他嗯了一聲,為妹妹端了一碗水,看她飲下後,才溫聲說道:“鄭王殿下應該是去永陵了。”
李合月突然想方才在殿下車上看到的手絹耗子,不免有些好奇,只在桌邊坐下,托腮問起了哥哥。
“二哥哥,鄭王殿下的母親是中宮皇後麽?”
韓雲度搖了搖頭,他是勤學苦讀的讀書人,有着讀書報國的理想,對朝中事也知道的很多,此時見妹妹問起,便耐心地同她說了。
“先皇後四年前薨逝,鄭王殿下在宮中沒有助力,方才錯失了皇位。”
見李合月聽得認真,韓雲度便繼續說了下去,“先帝從亂世中奪得帝位,彼時鄭王殿下不過四歲稚齡,安平郡王還未出世,先帝深恐自己若是遭遇不測,幼主不能穩定江山,這便不立太子,只悉心教導。”
“然而先帝的親弟弟壽王殿下,追随先帝大業,立下功勞。先帝同壽王殿下兄弟情深,封王加爵,還封他為開封府尹——衆所周知,只有太子方可坐此位置。”
李合月眨巴眨巴眼睛,只覺這個故事有點熟悉。
“也許是覺得兄終弟及理所當然,也許是覺得有太後娘娘在,壽王殿下一直以為自己會順利坐上龍椅。然而三年多前,先帝忽然封十八歲的鄭王殿下為華原郡王,又加封開封尹。”
韓雲度說罷,頓了頓,李合月卻有着恍然大悟,接口道:“壽王殿下該慌了吧?”
“應該是慌了吧。”韓雲度望了望堂屋外青藍的夜,“因為在半個月後,先帝便因急病驟然駕崩。”
李合月平日裏不曾聽過這些朝堂上的秘事,聽到這裏,手臂上起了一層的細栗。
“壽王殿下……就是如今的官家?”
然而二哥哥卻不願意往下說了,只溫柔地叫她早些去睡。
“不必再為我籌措束脩了,我已從書院退學還家,閑暇時還能幫襯着家裏。”
李合月嗯了一聲,她知道二哥哥的學問夠用,也不在意他上不上學,只想到自己的泥娃娃買賣,就笑逐顏開。
“再有一個月就是七夕節,屆時泥娃娃的需求量一定很大,二哥哥在家裏最好了,可以和青玉妹妹一起幫我挖泥。”
韓雲度彎了眼說好,又真誠地向她道謝,“我聽說這個月的房錢,你已經籌措好了,多謝你。”
李合月覺得二哥哥很見外,只将感謝笑納,“二哥哥若是真要謝我,就教我一些水調顏色的方法,我要精進一下。”
韓雲度自然一口應下,目送着小表妹蹦跳着上樓休息,這才收拾桌案,回卧房休息。
黃月亮照着那輛黑榆木馬車,慢慢地在南城武功巷的鄭王府停下。
鄭王府的咨議參軍萬重波在門前迎候,見殿下從車中走下,忙率衆迎上前去,将趙衡意迎入府中。
此時月色溫溫,他往書房去,腳步閑逸。萬重波在側旁低聲禀道:“太後娘娘宣您明日入宮觐見,言談中流露出想您的意思。”
趙衡意嗯了一聲,并不多言,一直到了書房方才開口道:“取昨日送來的四海太平樽,明日一同送進宮。”
萬重波知道這四海太平樽乃是殿下新得的鈞瓷上品,這便應下了,只笑說:“太後娘娘喜歡質感溫潤的瓷瓷,這四海太平樽天青雨潤,想來會得到太後的歡心。”
見殿下并不多言,只端起茶盞垂眼輕抿,執盞的手指青白如玉,似乎比這白瓷茶盞還要更清透白皙。
“如今三更了,您是休息還是讀書……”他試探着問起。
趙衡意擱下茶盞,他此時并沒有困意,只随手拿起書冊,道了一聲讀書。
萬重波應是,“讀書好啊,道濟天下,心存元元……”(2)
他說着慢慢地卻步下去,忽見殿下擡起了眼睫,燭火映出他沉沉的眸影,目帶探詢。
“什麽?”
萬重波原就是一句搭腔的話,聞聽殿下問了一句什麽,疑惑地站住了。
“殿下還有何事吩咐?”
趙衡意頓了頓,旋即又垂下了眼睛,道了一聲無事。
萬重波有些納悶兒,卻也不敢再問,只卻步退下了。
作者有話說:
(1)摘抄瞎編
(2)元元:黎民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