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盲盒娃娃

金翅雀站在窗邊啾啾叫,天光不算太亮,是蟹殼一般安靜的青色。

李合月睡的不踏實,夢裏亂七八糟的,什麽都有。

舅母在樓下摔摔打打的聲音又起來了。

燒爐子做飯,洗衣裳揉面,總之做任何事都要摔着打着。李合月還困着,今日卻因有事不得不起身,只披上一件外衫,取了牙杯骨刷,同三妹妹青玉頭碰着頭洗漱。

“娘今日要回娘家,一大早起身心情就不美。”韓青玉悄着聲兒說,“元元,你若是去潘樓街的話,我也去,給你捧盒子也是好的。”

李合月咕嚕咽下一口水,旋即擰着眉頭說道:“我又把牙粉咽下去了。”

韓青玉就偷笑,李合月擱下牙杯,仔細淨了面,方才就着方才的話,說道:“你随我去自然好,可誰陪舅母回楊樓街吃酒呢?那邊的親戚倘或又說一些氣人的話,你還能回個嘴,橫豎占個年紀小的巧宗,總能給舅母讨回些士氣。”

青玉想了想,覺得表姐說的很對,但心裏還是有些惆悵,只輕聲埋怨着,“外祖那邊過的富庶,總瞧咱們家不起,平日裏愛搭不理的。依我說少來往就是,可偏偏那邊有什麽事都要打發人來叫咱們,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麽。”

李合月一邊聽着三妹妹說話,一邊極快速地穿戴好衣裳,喚着三妹妹一起,下樓去了。

舅舅一家所住的這一間小樓,是以每月五百文的價錢,從店宅務那裏租的。東京城尺地寸土,與金同價,許多高官大臣都買不起房子,更遑論舅舅這樣的一介武官。

舅母把一簍子撒子重重地擱在桌上,金黃色的撒子剛炸出來,嘎嘣脆。

大姐姐韓棠玉靜默地坐在桌前,她愛吃煎角子,撿了一只角子咬着吃,見李合月與青玉坐下來了,悄悄同她二人眨巴眨巴眼睛。

李合月三年多前來到了東京城,雖和棠玉、青玉不是一起長大的,可很快就好成了一團。

“老的老的吃酒爛賭,小的小的又懶又饞,老娘是造了多少業,才落得這個下場……”

舅母一如既往地罵罵咧咧,三個小娘子噤若寒蟬,低着頭喝米粥,好在舅母今日只罵了幾句,便破天荒地不說了,轉頭回了屋子。

“外祖家就是龍潭虎穴!人又多嘴也雜,人人都能說到咱們臉上來,娘回去能高興才怪。”青玉愁眉苦臉地,一萬個不想去,“大姐姐你去吧,我不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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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棠玉搖搖頭,小聲應着,“上一回我去,叫她們從頭挑剔到腳,連程家郎君都不放過——我可是不願再去了。”

“再有,今晚吃酒,三舅母若是還當着衆人的面,丢他們房裏的破衣服給你,你可別要!”

青玉無奈地搖搖頭,“可娘不說話,我也沒着啊……”她又轉頭看正小口喝米粥的李合月,纏磨起來,“元元,要不你去?”

“我去算什麽呀?我是他們八杆子都打不着的親戚,沒得給舅母惹麻煩。”李合月擱下粥碗,拿帕子拭了拭嘴角,又安慰青玉和棠玉,“聽說是他們家小孫兒做滿月,禮物可還準備了?”

棠玉茫然地搖搖頭,青玉也不知道,李合月想了想,提裙去了二樓,取了一個紅盒,想了想,又取了二百文,下樓去了舅母屋裏。

舅母正歪着身子坐在床上疊衣裳,見李合月來了,從鼻子裏哼出一聲,“今兒再叫我知道你往潘樓街去,你就別回來了!”

李合月知道自己做不到,只往舅母身前站了,把墜了珠子的紅盒放在舅母手邊,打開了,露出了一對福娃娃,男娃娃撐着荷葉傘,女娃娃抱着大鯉魚,憨态可掬。

“舅母,這一對兒磨喝樂,原是人家向我定的,後來卻又毀了約。外家那裏上的禮若是不夠,加上這個成不成?”

安氏看到這一對兒顏色鮮亮,栩栩如生的泥娃娃,又比街市上看到的精致太多,哪裏會不喜歡呢?只木着臉說道,“憑他們也配這好東西?”

她叫李合月收回去,“不要。”

李合月知道舅母的脾氣,只擱下去二百文又道,“舅母,我如今掙錢了,這……”

安氏看到錢卻惱了,拍着床榻嚷起來,“我要你這錢,就是縱着你去找杜大娘子!她是個什麽人,滿東京城都知道她奸猾,指不定哪一日就給你拐到玉生煙去!昨兒那五百文房錢我也不要!你若再不聽話,就給老娘滾回陝州找你爹娘去!你這孩子老娘不養了!”

她說着,就把二百文錢扔在了地上,李合月再是知道舅母的脾氣,這會兒也崩不住了。

“您別生氣……”她嗫嚅着,眼底湧上了淚意,惶惶地也不知道說什麽,只福了福身,便出了屋子。

青玉和棠玉都看到李合月紅着眼圈出來,一人一邊扶住了她。

“元元,我娘她……”棠玉不善言辭,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李合月拿手背抹了抹淚,搖搖頭,“我都知道……”

姊妹兩個陪着李合月進屋拾掇了今日要送去潘樓街的物什,李合月看着手裏這一排顏色鮮亮的泥偶娃娃,輕聲說:“你們瞧,這一組六個,叫做節氣娃娃。她叫驚蟄,這個叫立春,這個是小寒,我只做了這六樣,一時拿到杜大娘子的店裏,她若相中了,付下定金,我就把一套24個娃娃全燒出來。”

青玉和棠玉看着這六個造型可愛的泥娃娃,只覺愛不釋手,尤其是驚蟄娃娃,穿了梨花白的上衫,桃花紅的裙子,梳了雙環,嬌憨的小臉兒兩頰紅紅,正舉着兩只手撲蝴蝶呢。

“元元,這就是前幾日梁貴四送來的那一桶泥?你捏出來的?”青玉喜歡的不行,只把娃娃捉在手裏不放,從上看到下,但見娃娃裙子上的褶皺都栩栩如生,“怪道你這一個月早出晚歸,原來做出了這個!”

“從泥變成這樣的泥偶,光篩土、再摻了棉絲揉,接着捏型,再拿小刀子一點點刻,放進窯坑裏烤——最後再上色,可費功夫了。”李合月說起自己喜歡的事情來,話就多了,“我原想着五日為一候,三候為一個節氣,比方說驚蟄就有三個花信風,一候桃花、二候棠梨、三候薔薇,這些我一樣做出來一個,總共七十二個,可惜若是做全了,起碼要一年半載——罷了罷了,還是化繁為簡吧……”

棠玉也把立春娃娃擱在手心裏看,末了啧啧感嘆,“一整個東京城賣的磨喝樂,統統都是一個模子燒出來的,委實無趣。元元,你這個要是賣給杜大娘子,能換不少錢。”

李合月想到方才舅母的話,心情有些低落,過了一會兒方才像下定了決心。

“這一回,若是做成了這樁買賣,得了銀錢,我就打算同杜大娘子斷了來往,去大相國寺那裏賃一個攤位,自己燒自己賣!”

青玉高興極了,立刻申請加入,“帶我一個!”

李合月自然說好,“反正我少不了你的幫忙。”

棠玉卻惆悵地看着她們倆,“翻了年我卻要嫁人……”

她這樣憂傷,李合月哪裏不知道症結,只安慰了她幾句,這便收拾好,慢慢地往潘樓街去了。

大姐姐憂愁着嫁妝,二哥哥讀不成書,舅舅又是個廢物點心,一整個家就舅母扛着,沒日沒夜的紡絲做活,日子過的很艱辛。

若是能找到爹爹當年藏匿的財産就好了,李合月邊走邊想着,那年家裏明面上所有的財産,全被三叔父诓騙走,倘或三嬸母和二姑母那晚說的話是真的話,那就有二十六萬貫錢……

二十六萬貫啊,大姐姐的嫁妝也不愁了,少說也給她置辦幾十臺嫁妝,叫她往後的腰杆挺的直直的。

二哥哥也能上東京城最好的書院,往後考個功名……

有了這二十六萬貫,就雇上七八個人,把舅舅牢牢地看住,不叫他賭錢吃酒。

還有舅母,甩給她兩三萬貫,置辦整年的绫羅綢緞,坐上八人擡的小轎回娘家,也叫她揚眉吐氣一回。

對了!還要買房子!

聽說東京城城南最貴的房子,十萬貫以內也能拿下,到時候一定要買個大房子……

她挎着竹籃一邊走一邊想,只走了小半個時辰才到了潘樓街。

杜大娘子名喚楣枝,乃是東京城一等一的大財主。她原出身前朝的貴族,改朝換代後到東京城做買賣,不過二十年光陰,單單潘樓街就開了十幾家正店酒樓瓦舍肆鋪,又聽人說,她背後有宮裏的貴人撐腰,故而買賣能在藏龍卧虎的東京城,越做越大。

見杜大娘子可不容易。李合月在這間專售磨喝樂的店裏,坐了得有一刻鐘,那掌櫃的都假做看不見她,這便站起了身,在掌櫃案前打開了小盒子,拿出了驚蟄娃娃把玩。

掌櫃的眼睛立刻就被吸引了,只見這小娘子手裏的泥娃娃上色細膩,手腳五官發絲等細處更是無一不精致,連忙招呼起來。

“喲這是李娘子吧?快給我瞧瞧,這是什麽稀罕玩意兒。”

李合月也不計較他方才的怠慢,只笑着說,“馮掌櫃,敢問杜大娘子可在?”

馮掌櫃眼睛離不開這泥娃娃,應道:“杜大娘子能是尋常人見的?你今兒是送貨來了?那擱下吧。”

“是也不是。”李合月溫聲道,“這些娃娃是我新制的,倒是有一個新奇的售賣方式。不過只能同杜大娘子說,若是她不在,那我便改日再來。”

馮掌櫃原就是拿一拿架子。

往他們店裏送貨的小手工藝人可不少,不管是玉的、象牙的還是瓷的,收進來的價格都不高,偏這位李娘子送來的泥娃娃,杜大娘子回回都給個高價,這讓他很是不爽。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這李娘子,只覺得她生的芳澤無加,的确是清麗無雙的美人,或許杜大娘子,是打着把她收入玉生煙的主意?

李合月見他一雙鼠目賊兮兮的,只覺得心下反感,只将盒子一蓋,轉身就要走,卻聽二樓響起了一聲兒喚,嗓音明麗着。

“李娘子,請上來。”

李合月仰頭看,二樓的紅木闌幹旁,一個美人笑吟吟地站着望向她,不是杜大娘子又是誰?

李合月聞聲福了福,這便由侍女引着,慢慢地走上了樓。

杜大娘子四十許人,望之卻猶如雙十少女,很是明豔。她做生意二十餘年,早練就了八面玲珑的脾性,也絕不會眼高于頂,只看着李合月上樓,瞧着她纖柔輕躍的身姿,不免一陣驚豔。

這位李娘子并非東京城本地人,身量極高,那時在大相國寺市場上一衆灰撲撲的商販裏,唯她一人眉眼靈動,清麗無加。

這般形容樣貌,這般纖柔安靜的氣質,便是如今客居東京城的那位前朝第一美人,怕是站在李娘子的身旁,都要遜色幾分。

見李合月坐下,杜大娘子收回遐思,只将盒中的六個娃娃仔細看了一遍,方才不掩眼中的驚豔,只笑着說道:“月餘不見,李娘子制作磨喝樂的技藝又精進了不少。這些娃娃怕是有說法的吧?”

李合月只将二十四節氣娃娃的構思告訴了她,果真引來杜大娘子的驚豔,最後又道,“杜大娘子,我這還有一個新奇的售賣方式,你要不要聽一聽?”

杜大娘子知道這李娘子腦子轉的很快,聞言立時笑道,“我自然想聽,花朝節的時候,李娘子做了十二花神娃娃,只賣十二個,惹得京中小娘子瘋搶,前兒我去宮裏,明妃娘娘還念叨着呢!”

李合月默默不言聲。

花朝節的十二花神娃娃,她不知行情,被杜大娘子以五十文一個買斷,轉過手就賣了五百文一個,到末了,甚至到現在有人以十貫錢來收,可謂是搶手極了。

“杜大娘子可愛玩‘關撲’?”李合月決心要在最後的合作大賺一筆,這便直起了身子,問了一句。

見杜楣枝點頭,李合月便輕輕慢慢地說道,“這二十四節氣,我一窯能燒十個,若是做十套出來,也只用一個月的時間。”

“做這麽多?那還掙什麽錢?再者說了,同關撲有什麽相幹?”杜大娘子疑惑道。

“杜大娘子別急。二十四個節氣娃娃各有不同,有人想要這個,有人想要那個。往常小娘子們都瞧着樣式買,花一個的錢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可若是将這每一個節氣娃娃單獨封盒,令人從外面看不出樣式,盲買盲抽,那若是想得到自己心儀的娃娃,那些小娘子會怎麽樣呢?”

“會不停地買,甚至出大價錢買一整套回去。”杜大娘子很快就明白過來,只覺得這樣新奇的坑小娘子錢的方式前所未聞,心裏砰砰跳的,“如此的話,十套怎麽夠?這一回是節氣娃娃,過幾日再做套節日娃娃,往後還有天氣娃娃,花信風娃娃,再有……”

“還有飯團娃娃、元宵娃娃、糖糕娃娃……”李合月彎着眼睛接口,“可惜我只做這一回啦。杜大娘子,這盲抽盲買的方式我教給你了,這一回你若定下,價錢可不能低。”

這頭腦敏捷的小娘子想的新奇招兒,可是能賺大錢的,且又毫不藏私地告訴了她,杜大娘子自然不能過河拆橋,再者說了,這滿東京城做泥偶的工匠極多,但能把小娘子們的喜好摸的準準的,恐怕只有這位李娘子了。

“十套節氣娃娃十貫錢全付,再另給你一貫錢買你這個主意。”

李合月聽杜大娘子這般爽快,心裏也落了地,橫豎最後一次同她做買賣了,價格倒也合适,起碼大姐姐的嫁妝能好看些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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