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小荒唐鬼

時間回到今日清晨,南城武功巷的鄭王府門前,內官抄手而站,親王制式的馬車安靜候在門下。

一息之後,朱紅色大門內有靜緩的腳步聲傳來,門前站着的內官聞聲向前行,将高瘦清俊一人迎出來,将他圍簇在中間。

內官腳步匆匆,屬官低聲交接,在親王出行前的盛大陣仗裏,唯他一人波瀾不驚,對旁人外物,有種視而不見的清冷安然。

趙衡意坐在窗下,從半開的窗簾望出去,幾只金雀鳥從枝頭驚起,振翅掠過天光雲影,向至高至遠之處飛去,他以指節輕叩桌案,馬車應聲而行,緩緩往紫微城駛動。

金雀鳥落在了慈寧殿的殿脊上,五十六歲的封太後坐在燈挂椅上,正眉眼溫慈地,瞧着十一歲的宿國公主玩手裏的泥娃娃,見她愛不釋手的樣子,便微微側了身子,同陪坐在旁的德妃黎安禾笑着閑話。

“九姐兒還像個孩子似的。老身瞧着這磨喝樂沒打荷葉傘,也沒抱大胖鯉,是個什麽樣的?”

宿國公主趙芳芷舉着泥娃娃給封太後瞧,笑嘻嘻的,“這是桂花娃娃。您瞧,她坐在樹枝上晃着腳丫,梳着雙環,戴着蜜合色的桂花發簪——連臉上的胭脂都很好看。”

封太後伸手接過來,拿在手裏細細看,果見這巴掌大的小泥人兒,有點過分的精致了。

精細的頭發絲兒、碧清的眼珠子,手臂上懸着的披帛,還有光着的小腳丫,十個腳趾頭嫩如玉筍,叫人愛不釋手。

她不免啧啧稱奇,“如今倒有這般精致的泥娃娃了?老身可真是孤陋寡聞了,瞧瞧這手藝,這雕工,最難得的,還是這燒制出來顏色,委實鮮亮可愛。”

德妃倒是聽自家女兒說起過很多這泥娃娃的故事,這便笑着啓唇,“……要說好的磨喝樂,妾也見過不少,前兒七哥兒還送了一尊玉刻的娃娃給我賞玩,的确是玉潤清透,可相較這‘玉婆娑’出來的泥娃娃,總覺得少了點兒鮮活的人氣兒。”

“老身倒聽說過這‘玉婆娑’,可是專營磨喝樂肆鋪?”封太後疑惑地問了一句。

宿州公主說到自己喜歡的泥娃娃,就來了十分興趣,湊近了祖母,道:“大娘娘,您可知道我買這桂花娃娃費了多少功夫?”

“那玉婆娑提前一個月就在店子門前,做了老大的張貼來預告,說是只賣十二個。可惜我在宮中深居,瞧見的時候早就賣光了,可我瞧着那樣子實在喜歡,好在七哥兒貼心,給我千方百計搜羅了來,才叫我如願以償。”

倘或沒見過這尊桂花娃娃,封太後可是不信有這般值得,此時見過了,倒也信了,只笑着把桂花娃娃遞給了她,“罷了罷了,瞧你這麽愛惜,快快還與你,省的拿在老身手裏,九姐兒又怕磕着碰着。說說倒是花了多少錢?”

“磕着就磕着呗,哪裏就怕大娘娘拿了。”宿國公主柔雅的一笑,接過了桂花娃娃,心肝兒似的貼上了心口,“聽說七哥花了十六貫錢才從一位娘子手上收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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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是尊貴如天下之母,仍不免為十六貫的價格咋舌,倒是德妃黎安禾似乎意識到了女兒的不妥,正想出聲岔過,卻聽殿外有內官高唱一聲:“鄭王殿下觐見。”

封太後面上一喜,揚手叫宣,德妃在一旁觑到了太後的神情,心下不免一凜。

鄭王趙衡意,乃是太後之長子長孫,倘或不是高祖恐主少國疑,以致于來不及立太子,那這天下也不至于錯失。

再加之,他從前素有喜愠不形于色的評價,等閑人見之都為之心生怯意,故而這三年多來,人人都暗地裏疑心這位親王殿下會心有怨怼。

然而他從陝州回來後,雖依舊是喜韞不形于色的樣子,卻在行事待人之上變得慈悲了。

慈寧殿外擺了百盆茉莉,因皇太後愛聞茉莉花氣兒,便用小風輪吹着,五月溫風裏便混雜了茉莉的花香。

天光雲影裏,有人踏香入殿,意清淨,貌棱棱,直叫殿中人看迷了眼,封太後甚為疼愛鄭王,見他來,招手就喚他坐在自己的身邊兒。

“二哥兒往永陵住了幾日,叫祖母好一陣兒挂牽。如何?累不累?”見趙衡意在側旁的椅上落座,太後忙又叫人換芙蓉仙茶,“還是要喝龍鳳團茶?”

趙衡意向祖母致禮,唇邊牽出一線清笑,“都可。孫兒不算愛茶之人。”

封太後哪裏又不知道自己這位孫兒不愛飲茶,素日裏白水即可,但這孫兒打小就親自己,可三年前的宮變,她在兒子孫兒之間,還是選擇了兒子,此後再與孫兒相見,哪怕他心裏再無芥蒂,自己也不免深耽歉疚,所以待他又比旁的孫子孫女,又熱切十分。

宿國公主便來同二哥哥請安,她是半大的孩子,又是陛下最寵愛的女兒,說話就随意許多。

“多日不見了,二哥哥一向可好?可有給妹妹找一位嫂嫂的打算了?”

宿國公主的話就是封太後的心裏話,她笑眯眯地看着孫兒孫女,等着趙衡意的回答,倒是德妃覺得不妥,出聲道:“殿下如今不過二十一歲,尚有時間挑揀——”

幾人你一句我一句,趙衡意卻并不急于開言,只安靜地執盞飲茶,須臾放下後,方才向着封太後,輕笑一聲,道:“德妃娘子所言甚是,如今民間盛行晚婚,孫兒也有此打算。”

封太後哪裏能允許趙衡意晚婚,只板下臉子說不可,“去歲十月,你除了服,眼下再沒有理由推拒婚事了吧?我叫禮儀院搜尋了京中适齡的娘子,為選定的十幾位閨秀畫了像,又搜集了這些小娘子平日裏的畫作、詩作、字簿……今兒叫你來,就是叫你來選一選。”

她又指了指黎德妃道,“今兒德妃娘子也在,正好一道為你掌掌眼。”

如今宮中未立皇後,德妃随官家由潛邸一路升遷,暫攝皇後之事務,鄭王無有父母,由祖母、叔父、作主,也是常禮。

趙衡意見有內官宮娥已魚貫而來,人人手裏托了畫卷的卷軸,他心中極為不喜,只是卻無法退卻,只得耐心加碼,一一看過去。

不得不說,封太後為趙衡意挑選得世家貴女,各個都乃是上上風姿,只是看在趙衡意眼中,卻無甚區別。

封太後見他波瀾不驚地看完,只覺頭疼至極,揮揮手叫內官門退下,這才推心置腹地問起他:“……你同祖母拿個真心,到底想要個什麽樣的妻子?”

趙衡意不願談及此事,正想略過,卻聽殿外有內官高唱陛下駕到,殿中人人站起身,一一下拜。

殿門口天光正盛,有高大如山的男子身穿天水青碧瀾衫進得殿來,眉宇之間與趙衡意頗有微妙的相似處,然而失之毫厘相差便千裏,若說趙衡意乃是雲丘雪嶺間的白玉瓷,那當今天子趙臨簡便是淬煉鐵器的那一柄大錘,粗犷濃烈。

他大踏步進來,第一句話問的就是趙衡意,“方才見着了四海太平樽,顏色委實漂亮。二哥兒倒是有心。”

趙衡意躬身道:“陛下謬贊。”

“自己家裏,不必拘禮,還是叫二叔就是。”皇帝往封太後身旁一坐,叫趙衡意坐下,“二哥兒如今可還癡迷鈞瓷?入窯一色,出窯萬彩,想必二哥兒也是喜歡開窯那一刻的刺激,可惜二叔我,卻受不得刺激了,瞧瞧成品就是。”

鈞瓷在不同的窯爐中,會變化出無窮絢麗的顏色,無法預知、也無法控制,令人意想不到。皇帝所言,便是此意。

“千鈞萬變,意境無窮。臣的确心有獨鐘。”趙衡意順着皇帝的話說下去,語聲清澹。

封太後不愛聽他們爺倆讨論瓷器,這便又想把話題岔開在婚嫁之上,倒是皇帝看透了她的意思,大笑起來。

“說起來,婚嫁可不就是同鈞瓷出窯一般?等到揭蓋頭那一刻,才知曉是不是自己歡喜的,大娘娘拿這些個小娘子的畫像來看,豈不是激起了孩子的逆鱗?”

封太後、德妃聽到“逆鱗”二字為之一凜,再看安然處之的趙衡意,眉眼不動,仍是巋然的模樣,方才安下心。

“……這不成,那不成,孩子莫不是一輩子不成婚?”封太後生怕皇帝起了什麽心,她有心護着趙衡意,這便又道,“陛下可有什麽章程?”

“二哥兒有如朕親生,此事就由朕來作主,過幾日拿出一個章程來就是。”皇帝出言,像是在安撫封太後,卻在看向趙衡意的那一眼,目中有一閃而過的戾氣。

趙衡意在紫微城陪着太後用了午膳,這便回了鄭王府,到了深夜,鄭王府屬官蘭生谷在書房外禀報。

“啓禀殿下,鶴翼衛右前有信。”

趙衡意颔首示意,蘭生谷便引了右前暗衛孟九火進來,他走近殿下桌案,方才俯下身去,在殿下耳側低聲道:“陛下一更後,在大相國寺的八寶琉璃殿,同行者,哀帝之皇後明娘子。”

見趙衡意知曉,蘭生谷方向着孟九火示意,孟九火拱手禀報:“窺得此秘辛後,卑職正欲離去,卻在藏經閣後的寺廟圍牆上逮下一個小娘子,行跡鬼祟,裝束詭異,拿住後,見其塗黑了面孔,說自己本想經佛寺而走,其後改變了主意。卑職懷疑她也看到了什麽。”

“行跡如何鬼祟,裝束如何詭異。”蘭生谷在一旁問道。

孟九火想了想,想到方才的情形,不免又咂摸出幾分後怕,“她挎着的竹籃子裏,立着一排沒有臉的泥人,十分可怖。卑職逼問她,此人說她在後山燒泥娃娃……”

燒泥娃娃?

趙衡意挑了挑眉頭,沒來由得想到了三年前那個執着于燒紙得小娘子。

“卑職聽聞近來有許多鬼神之說,懷疑這黑臉小娘子,乃是在大相國寺後行什麽邪術。”孟九火頓了頓,又道,“卑職原想捉她回來複命,卻被一個無比兇煞的大娘打斷,她口口聲聲罵着小荒唐鬼,然後将這個黑臉小娘子拖走了。”

小荒唐鬼?

燭盞下,趙衡意眸色閃動,蘭生谷卻斥道:“說這些無關緊要的做什麽?這黑臉小娘子可尋得了來處?又有什麽蹊跷?”

孟九火心中一凜,忙道:“卑職尾随其後,聽那大娘揪着黑臉小娘子的耳朵,依約聽到喚她為元元,卑職這便……”

他說到這兒,話卻被打斷,鄭王殿下忽然擡起眼睫,問道:“她多高?”

孟九火愣愣道,回憶了一下,遲疑道:“身量很高,約莫有五尺一的樣子。”

趙衡意哦了一聲,低下了頭,似乎不再關切此事,蘭生谷怒視着孟九火,用眼神将他轟出去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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