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花晨月夕
回到家,安氏還在罵元元。
舅舅去城門上值班,棠玉和青玉偷偷扒着卧房的門往外看,元元黑着一張小臉,耷拉着腦袋,越來越低,越來越低,最後咣得一聲,砸在了桌子上。
安氏一下子蹦了過來,拍着桌子罵得更兇:“跟你舅舅一個德行!出去不知道吱一聲?死外頭都沒人知道!……”
李合月的腦袋砸了桌子,驚慌失措地擡起頭,一雙大眼睛亮閃閃的,在黢黑的臉上極為惹眼。
青玉就悄悄從窗戶跳出去,把養雞的籠子打開了,又悄悄摸回房,果然沒一會兒,咯咯噠的雞叫聲就響了起來,甚至有一只大公雞,以為天明了,昂首叫起了晨。
安氏果然停止了罵元元,旋即氣勢洶洶地叉腰沖去後院,罵雞去了。
青玉就一陣兒風似的沖出來,拉了李合月就往卧房裏去,姊妹三個就湊在了一起。
“元元,今兒怎麽這麽久?”棠玉最是熨帖,先去擰了手巾,過來輕捏住李合月的臉頰,一下一下地為她擦臉,“娘和青玉回來以後,瞧不見你人,急得跟什麽似的,找了四五個地方,最後還是雲度吐了口,才知道你在大相國寺後面。”
青玉哼哼了幾聲,“瞧着吧,娘罵完了雞,一會兒還要去打二哥。”
李合月扁了扁嘴,只覺得對不起舅母二哥,此時任由大姐姐給她擦臉,一邊兒聽着外頭的動靜。
“……我想早些把泥娃娃燒完,好同杜大娘子那裏了結——青玉,今日去楊樓街外家,可受氣了?”
青玉把自己滾在了大姐姐的床上,托着腮說話,“還不就是那樣,冷嘲熱諷的,又是說娘的衣裳年年都是這一身兒,又說娘顯老相,是不是操勞太過了。還有大舅母,明明是當家的主母,偏偏尖酸刻薄,竟然還說娘白養着……”
棠玉雖然沒跟着去外家,可哪裏猜不到下文呢,連忙打斷了青玉的話,罵了妹妹幾句。
“什麽好歹話都往家裏學,沒得叫人生氣。我不愛聽,你別說了。”
冷不丁被大姐姐罵,青玉不服氣地嚷嚷:“是元元問我的!”
李合月知道舅母外家人會說什麽話,無非就是白養着一個孤女這一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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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摸摸青玉的小手,安慰她,“你同舅母受委屈了……”
青玉就得意地笑,“我娘這回也沒讓她們,板着臉一個一個杠回去。”
說話間,李合月的臉已經被擦幹淨了,她想偷偷摸摸溜回二樓去,卻在出門那一刻,看到舅母冷冰冰地橫了她一眼,接着轉身就走了。
她往側旁的淨室看,一桶熱氣騰騰地水正擺着,再看小桌上,紗蓋蓋着些小菜面餅,登時就淚盈于睫了。
一切收拾停當,已經快三更了,二哥哥代她去給舅舅送食盒,也不用她忙,于是進了卧房安歇,可惜白日裏太過動蕩,睡覺也睡不踏實。
十貫錢雖然收在了手裏,可泥娃娃還沒交貨,存在心裏到底是件事。
舅母生怕杜大娘子将她拐了去,說了這十貫錢的來歷,她一定又要罵自己,那還不如悄悄添給大姐姐……
她想來想去總是想不到妥帖的方法,翻了身兒又想到了大相國寺裏,八寶琉璃塔上的那一幕。
是什麽人敢這麽膽大包天呢?
大相國寺是皇家的寺院,每月的萬姓交易也只在進山門後的鐘鼓樓兩邊的庑廊進行,後面的幾座大殿等閑人就不能進了。
除非是她這等關系戶。
她冥思苦想着翻了個身兒,又想到了把刀架在她脖子上的黑衣人。
想來也許是為琉璃殿上那兩人望風的?也不像啊,那兩人光明正大的,像是無所顧忌,還需要人望風?
李合月想着想着,就睡過去了,第二日一早,雀鳥叽叽喳喳叫,窗子下頭鬧哄哄的,李合月散着頭發探頭向下看,二哥哥正揮着榔頭在後院挖坑。
“二哥哥,你挖坑做什麽?”她喊了一聲,吸引了巷子裏的一人,平頭平臉的一個閑漢,往她所在的窗子看了一眼。
李合月沒注意,只一心同二哥哥說話,韓雲度停了手,仰頭正要告訴她,舅母一把奪過了他的鐵鍬,一邊挖一邊罵:“你說挖坑能做什麽?把你死鬼舅舅填裏頭!”
李合月和二哥哥對視了一眼,偷偷吐了舌頭。
下樓以後,韓雲度進來在樓梯處迎她,“娘說,在家裏給你挖個窯坑——省的再往山上跑。”
李合月啊了一聲,眨眨眼睛,鼻子又酸了。
韓雲度看着她紅了眼圈,連忙哄她,“好元元,你可別哭,窯口挖出來,還要你說怎麽貼磚怎麽糊頂呢!”
李合月拿手背抹了抹眼淚,一陣兒風似的沖出去,又不敢抱舅母,只牽了牽她衣衫一角,晃了晃。
“舅母,我就同杜大娘子做最後一筆生意,這個月完工了,我就和青玉妹妹去行市上擺攤去,再不同她來往。”
安氏依舊是氣呼呼的揮着鐵鍬,聽不見似的,末了才罵出來一句,“你自己心裏有數就好!”
李合月這下安心了,只沖着二哥哥眨眨眼睛,狹小的後院充滿了快樂的空氣。
窯坑完成泰半的時候,大門忽然被拍響了,青玉才起身,揉着眼睛去開門,只見楊樓街外家的馬車停在門口,上頭下來一個圓臉婆子,拿鼻孔看着青玉,淡淡喊了一聲:“三娘子,你家大人在不在?”
青玉認出這婆子是楊樓街大舅母身邊得用的王媽媽,也不願多兜搭,只回頭喊了一聲娘。
李合月原在門邊兒趴着,正給窯坑糊頂,聽見動靜就起身在一旁看,那王媽媽居高臨下地看了一眼李合月,見她灰頭土臉,只一個白眼翻過來又翻回去。
“我家大娘子差我過來送衣裳。”王媽媽見安氏出來,連聲稱呼都沒有,只倨傲地指了指車上,“……大娘子昨兒瞧你們娘倆的穿戴,心疼地厲害,連夜拾掇出來一車衣裳,都是我們家幾位姑娘穿舊了的,料子都是潘樓街布行裁的好料子,你快叫人卸下來,我還等着去給大娘子買粥飯。”
安氏昨晚上在楊樓家娘家鬧了很大的不愉快,今早萬沒料到這大嫂子竟大早上就派人來惡心她,哪裏還壓得住火,厲聲道:“我們家姑娘小子自有穿戴,大娘子要是真心疼我這出了嫁的小姑子,送個十貫百貫的錢來,沒得拿些破的爛的舊衣裳來惡心人。”
那王媽媽原就是來惡心人的,此時被這平日裏不吭氣的安氏一頓搶白,哪裏忍得住,指着鼻子就罵開了。
“……怪道我家大娘子說你不曉人情呢,嫁了個軍漢不說,還養了個不清不楚的孤女,娘家嫂子心疼你,送些衣物補貼,這叫惡心人——”
王媽媽這一聲聲罵出來,直叫街坊四鄰都聽見了,倚在門邊兒上看。
安氏平日在外家時,對于不好聽的話假裝沒聽到也便罷了,昨兒夜裏竟說起了元元,方才惱了,沒成想,今日嫂子竟派人罵上了門,她這一時氣上來了,一把抄起了鐵鍬,就要劈頭蓋臉地打過去。
李合月和青玉吓得一把抱住了安氏,王媽媽沒想到她這般魯莽,罵罵咧咧地上了車,臨行前又啐了一口,“為着一個孤女撇了娘家,我且瞧着你怎麽發達!”
待這安家的馬車走遠了,李合月和青玉才放開了安氏,青玉惴惴不安地看了娘一眼,又看了元元一眼,想安慰幾句,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麽。
李合月心有苦澀,對舅母的愧疚一股腦兒湧了上來,她嗫嚅着想說話,安氏卻一把把鐵鍬丢了,再把門狠狠地關上,誰也不看就想往屋裏去。
“舅母……”李合月追上去幾步,安氏卻惡聲惡氣地回身叫她去糊窯頂去:“同你不相幹,糊你的窯頂去!安家一窩子都不是好東西,老娘巴不得趕緊同他們割斷!”
安氏罵罵咧咧地說着,就回屋了,青玉把元元拉回來,小聲同她逗樂子,“韓家不是好東西,安家也不是好東西,也不知道娘眼裏,誰好。”
李合月覺得很是對不起舅母,心裏無處排解,只默默地趴在地上繼續糊窯頂。
到了傍晚,新做出來的節氣娃娃湊成了兩套,她在家裏也無事,這便換了衣裳,挎了竹籃出了門。
巷子裏是靜谧的天地,三兩步拐出去,州橋夜市的繁華靡麗在她的眼前鋪陳開,原本五味雜陳的心頓時熱鬧起來,慢慢地在人群裏走着。
州橋上懸着一輪月,同下方金燦燦的夜燈、瓦舍、屋脊一同落進汴河裏,水下像是又有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
她嘆了一口氣,在橋上依着闌幹瞧水裏的世界,正出神時,橋洞下緩緩駛來一艘畫舫船,雕欄畫棟、奢華而又奇巧。
那畫舫船的二樓的檻窗半開,露出一線清寧的光,船只慢慢向外行,檻窗裏的人與物越發清晰。
有人依窗賞景,有人憑欄望月,唯有一人有如青山慵懶,斜靠在椅上,清濯如竹骨的手指間,一盞酒盅歪斜着,已是一滴酒都無了。
也許是他那雙眼睛,像是深藏于野的星,也許是眉間流露出的冷清令她熟悉,李合月看到的那一刻,渾身便生出了冷意,接着便升起了巨大的驚喜,下意識地踮起腳擡起手,向那畫舫船上揮了揮。
分明就是三年前那個勾魂的判官!
她在州橋上揮手,窗裏人目色冷漠地看向她,對視的那一刻,李合月無比确定就是他。
可那窗裏人卻依舊冷漠着,手指微擡,立時便有人上前,将窗上的竹簾緩緩放下,遮住了窗裏的一切人與物。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