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小滿三候

窗外月被遮了一半,指間的酒盅轉正,趙衡意眼中的冷意漸漸消融。

王府屬官蘭生谷躬身而入,在趙衡意的側邊低聲回禀道:“殿下,兩側河岸以及州橋之上皆有皇城司的邏卒,約有百人。”

趙衡意微微點頭,身子愈發向後靠去,顯是早已預知。

憑欄賞月的青年轉過身來,往身背後的州橋一指,眉目間的不解與驚異交疊。

“方才可瞧見了?有一位絕色的小娘子,在州橋上向我揮手——我同她平生第一次相見……”

趙衡意一言不發,只将斟滿的酒盅一飲而盡,再擡睫時,眼尾就多了些清淺的笑。

他不說話,方才正依着窗子的另一名青年卻往榻上盤腿一坐,甚是不滿。

“只瞧了一半,竹簾子就被這沒眼色的給拉下去了。”他是代國公潘俊的次子,雙名清樵,最是不耐煩的一個,只自斟自飲道,“月下溫柔,水邊明秀……倒是擔得起絕色二字。”

方才那眉間驚異的男子更是按捺不住,聞聽此言奔出艙外,再往身後州橋看去,但見橋上一輪明月清絕,照天的燈火下,哪裏還有方才那位小娘子的蹤跡。

他是雲州觀察使楊漢臣的幼子楊雲開,年紀不過十八歲,是個跳脫的脾性,此刻一時癡迷,這便叫人停船,想要跳上岸去搜尋,卻被潘清樵按下了。

“離這裏不遠處,就是教坊,這般形容氣度的女子,絕不可能籍籍無名,出自教坊也未可知。你爹爹是宣徽院北院使,哪一日借着名頭去瞧一瞧,也許就找到了。”

楊雲開失魂落魄地坐下了,搖着頭說道:“雖在月色下瞧得不真切,可她的穿着打扮素淨,眉眼顧盼時天真明稚,絕不像是教坊女子。”

二人正說着,趙衡意那邊卻響起了酒盅落地之聲,因地上鋪有地衣,酒盅不至于碎裂,卻也發出了沉悶一聲響。

楊雲開正沉浸在方才那一眼驚豔裏,猛一聽得這響動,立時回了神,探詢一眼看過去。

但見鄭王殿下平靜無聲地看着他二人,良久方才清咳一聲,将視線轉向船艙外。

“靠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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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清樵、楊開雲與鄭王殿下這些年走的頗近,自是知道他的性情,今晚本是要在王府吃酒,哪知鄭王殿下卻起了乘舟賞月的興致,這會兒畫舫不過駛行一盞茶的功夫,就要靠岸?

這廂畫舫靠了岸,蘭生谷不知殿下何意,只低聲問道:“殿下,可是要上岸走走?”

趙衡意不置可否,站起身出了船艙,憑欄往東岸看去。

這一帶仍是州橋,夜市的燈火照天,行人如織,往那最喧嚣處看去,是州橋最大的酒樓瓦舍“遇仙樓”。

蘭生谷觑見殿下的視線在“遇仙樓”三字之上,這便低聲道:“這是州橋最熱鬧的酒樓,後頭還有瓦舍……”

他拿不準殿下什麽意思,畢竟這麽些年來,殿下明面上只醉心鈞瓷書畫,從不涉足酒樓瓦舍,今日竟也不知怎麽了,忽然對東京城夜間的熱鬧起了好奇?

趙衡意點了點頭,提腳下船,踏上岸邊石階的那一刻,忽然伸手,從王府侍衛的背上取下弓箭,旋即往岸邊深暗處射了一箭。

周遭人皆吃了一驚,紛紛往深暗處看去,下一刻便有一人自深暗處的樹後走出,身着皇城司的勁裝,眉目之間略有尴尬之色。

“殿下好身手。”

此人名叫陸浚,是皇城司探事司的親事官,此時被鄭王殿下抓了包,不免心下慌亂。

趙衡意手裏的弓箭被接下,他負手而站,冷冷一眼看過去。

“本王只道岸邊有什麽在動,不曾想是皇城司在辦案。”他的嗓音不疾不徐,語聲裏的冷意卻令陸浚寒徹肌骨,“當年在天波門,本王曾留你一命,忘記了?”

提起當年事,陸浚頭皮一陣發麻。

三年多年,鄭王殿下千裏回京奔喪,卻在天波門受阻,險些就此喪生,偏這鄭王趙衡意意志驚人,竟在絕命一線時奮起反擊,一□□中陸浚的左肩。

他低垂下的臉面越發赤紅,良久才唯諾稱是,“臣不過是依例巡查,方才突發內急,才往岸邊去了……還請殿下恕罪。”

趙衡意哦了一聲,并不打算多言,只往岸上而去。

陸浚吓得出了一聲冷汗,踮腳看去,但見鄭王殿下從清寒的月色下走出去,踏進了繁華靡麗的煙火裏。

他方才松了一口氣,只在原地站着琢磨。

當年奪位風雲,使得鄭王殿下的身份愈發特殊。

陛下暗中忌憚,令數百邏卒常年追蹤鄭王的形跡,這事在這幾年早已是心照不宣,也不知今夜是怎麽了,鄭王殿下竟如此明目張膽,拿弓箭射了他的腦袋。

他站在岸邊想不明白,那岸邊街市之上也有一個想不明白的人,正挎着竹籃子默默而行。

李合月從州橋上下來,慢慢往“玉婆娑”而去。

她的目力極好,十米開外的雀鳥,她都能瞧清楚它頭上毛的顏色,又怎會認錯人呢?

再者說了,當年那人雖只短暫地見過,可他生了一雙劍眉星目,世間哪還有第二個如他一般好看的人?

也許看看他的手指,有沒有自己當年咬的痕跡,就能知曉了。

想到這兒,李合月也覺得自己有些傻氣——當時她雖然下口重,也在他指尖兒留下了齒痕,可一沒咬到骨頭,二沒出血,這麽多年過去了,覺無可能再看到痕跡。

也許看看他的腰腹?當年他不是被一炳刀刺穿了麽?

李合月糾結地想着,只覺得心裏又是失落又是驚喜,這麽一路想一路走,沒一時到了“玉婆娑”。

春夜風溫,玉婆娑的店門口支起了攤子,售賣起一些廉價的泥娃娃,馮掌櫃見這李家小娘子來了,也比往日裏多了幾分看重,将她往一旁的酒樓裏引。

“我家大娘子在瓦舍裏聽曲兒,小娘子的娃娃最得她看中,小老兒不敢接收,還請你親自送到她的手上。”

李合月不是怯場之人,抛開了方才的失落,這便随着馮掌櫃慢慢擠開人群,往酒樓後的瓦舍走去。

遇仙樓乃是州橋一帶最大的游樂吃酒之地,此時樓中推杯換盞,燈火輝煌的,穿過游廊一路去瓦舍的路上,因她生的絕色,不免吸引了許多看客,跟在她的身後往瓦子裏去。

李合月心下反感,好在這些人不敢造次,只跟在身後,她也不便發作,到了瓦子,正有歌舞伎正演着《十二仙女游花國》,人人恍若神仙妃子,美不勝收。

杜大娘子正在二樓聽曲兒,瞧見李合月站在下方,正仰頭向上看,雙瞳若點漆,面容白淨有如春雪,更難得是,她只着一身兒寡淡的裙衫,卻難掩脫俗的氣韻。

杜大娘子難免動了将她攬在旗下的心思,卻也憑那日的交談,知道能燒制出這般動人器物的她,絕非等閑。

李合月被引上了二樓,向杜大娘子遞上了竹籃,微笑着說,“……加上昨日那六個娃娃,這是整一套。我日夜不停燒制,也許個把月就能趕出來。”

杜大娘子掀開竹籃蓋布瞧了瞧,雖然她早就知道這泥娃娃燒制的精致,可再看到仍是覺得驚豔。

“這可是冬至娃娃?這頭上戴的是什麽?兩頭翹中間凹……莫不是扁食?真讓我愛不釋手了!”

見杜大娘子滿意,李合月也很高興,只将娃娃們一一拿出來,再把竹籃挎在了臂彎,福了福身,向杜大娘子道別。

“大娘子,我月中還會再來,屆時再相見。”

這般有禮有才的小娘子,杜大娘子十二分歡喜,見她要走,便也笑着說:“招貼我已經發出去了,明兒後兒我就把這十二個裝盒盲售。李娘子,後頭的九套娃娃你可快着點兒。”

李合月點頭說是,杜大娘子又笑着說道,“李娘子,倘或京裏的貴女千金想要親見你一眼,你可願意?”

“鑄劍求鋒,何須知其名。”她福身,這下真的道別了。

杜大娘子看着她的背影,倒是有幾分感慨,只命人将娃娃好生收起來,這時有人上前,低聲道:“窦院使來了——”

聞聽此人來了,杜大娘子不由地收起了笑意,面上的神情複雜,只閉了閉眼,像是要迎接什麽萬難的事一般,往後面的雅舍去了。

李合月将第一套娃娃交了工,心情無比閑适,挎着竹籃子一路走的輕快。

過了州橋,轉過小甜水巷,再往家裏的巷子去,路邊兒算生死運程的盲老丈正支着攤兒。

李合月很是奇怪,盲老丈平常的時候都在州橋上支攤兒算天氣晴雨、生死運程,如何今日跑到她家巷子裏來了。

“老丈,你怎麽來這裏支攤兒了?”她蹲下來,好奇一問,盲老丈卻拿拐棍敲她的手,直痛的李合月甩手叫痛,正要站起身走,手卻被盲老丈一把抓住,摸到了掌心虎口,忽然擡頭看她,神色詭異的很。

“李娘子,喜事将近啊。”

李合月把手抽出來,埋怨一眼看向着老的不像話的盲老丈,“我信你啦,的确是有喜事。”

掙了十貫錢還不是喜事麽?

李合月覺得他算的很對,好歹也是認識了兩年的街坊,她掏出兩個銅板放在了他的手上,低聲囑咐:“這兒一整天都經不過一個人,您老兒給誰算命呢?快回去吧。”

“李娘子好心腸。”盲老丈把銅板抓在了手裏,仰着頭同李合月說話,“小滿三候,麥秋至時,李娘子就要成婚喽。到時候小老兒還要來讨杯喜酒吃吃。”

李合月都提腳走了,忽然聽到這兒,吓得又倒着退回來,蹲下來問他,“今年小滿?”

盲老丈就不說話了,只閉着眼睛收攤兒,李合月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站起身往家裏去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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