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伏筆婉轉

杜大娘子的小轎轉了頭往回去,一路走一路瞧着景。春末的市井街巷裏,綠意遲重,再往前去,屋舍漸漸稀疏,市井的喧嚣忽然就消失匿跡了。

是要進宮!

杜大娘子略顯慌張地撫了撫鬓角,低聲問梅媽媽,“今早上起來也沒洗頭,就這麽進宮,失禮了可怎麽好!”

梅媽媽也有點慌張,打量了一番杜大娘子的妝容,輕聲安撫她:“……發髻好着呢!只有桂花油的氣味,好聞。”

杜大娘子姿容不俗,又是前朝貴族出身,大場面大人物也是見慣了的,可進宮卻是頭一回,此時穩了穩心态,舒了口氣,在宮門口下了轎,跟着宮門口接引的宮娥,慢慢走進去了。

雖然是第一次進宮,滿心都是好奇,然而在左右護衛前後宮娥的引領下,杜大娘子哪裏敢随意看,只低垂眼看着腳前。

踏上一方白玉階,輕擡腳往上行,偷眼看眼前的瓊樓玉宇,杜大娘子心有驚異,哪兒敢高聲語,沒一時踏過玉階,站上了一片萬福萬壽仙桃毯,聽到內侍在側高聲道:“——啓禀大娘娘,玉婆娑店家娘子杜媚枝觐見。”

杜楣枝何等機敏,心一凜的同時雙膝彎下跪地叩拜,“妾叩拜聖人,聖人萬福金安。”

內侍叫起之後,杜楣枝方才敢微擡眼,但見寶座上坐着一位儀容端肅的娘娘,該是皇太後了。

她不敢随意亂看,餘光瞥到兩側,該有三五位貴胄陪坐着。

封太後道了一聲賜座之後,微笑着說道:“……近幾日,民間的小娘子都在搶節氣娃娃,連公主都求到老身跟前兒了,杜娘子,你同老身說說,這節氣娃娃的來歷、好處,和尋常的磨喝樂有什麽不同——”

杜娘子只坐了繡凳半邊,柔和着嗓音道:“回聖人的話,節氣娃娃乃是妾店裏的一位待诏娘子(1)做的,這位娘子出身制瓷世家,又有雕刻泥人兒的家學在身上,做出來的磨喝樂同市面上的迥然不同,自打今年二月份以來,只要是她做的,總會搶購一空……”

她說到這兒,自覺有些多了,微微擡頭觑一眼,但見皇太後娘娘,手指在一只驚蟄娃娃的發髻上摩挲着,聽她說話聽得入神。

“只因這位待诏小娘子不是專以磨喝樂為生,又只有一雙手的緣故,所以制作磨喝樂的周期很長,這回的節氣娃娃,小娘子做了半年也只做出來兩套。”杜大娘子定了定心神,仔仔細細地解釋着,“……妾是生意人,不怕聖人笑話,妾有個外號叫算盤精,既然那位小娘子手工細,出活兒慢,便盤算了這麽個售賣手段——橫豎也是奇貨可居,就是沒料到如此熱銷——倒是妾的失策了……”

她賠着禮,封太後卻不怪罪,還在聽她調侃她自己是個算盤精的時候,眯眼笑了笑。

“……這有什麽的,民間買賣興盛,豐亨豫大,是官家和老身最樂意瞧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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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大娘子聽着封太後溫慈的話語,不免心裏激動萬分,愈加認真地聆聽了。

“老身傳你來啊,有兩件事。”封太後說着頓了頓,往側旁看了一眼,似乎在征詢誰的意見,一時才道,“宿國公主啊,是谷雨前後出生的,最是喜愛牡丹花的雍容,她聽說這谷雨娃娃頭上梳着雙螺,背着采茶的竹筐,肩上還站了只戴勝鳥兒,喜歡的緊。”

杜大娘子聞弦音而知雅意,立時點着頭應下來,“待诏娘子手裏正燒制着,只要二十四只節氣娃娃一燒制出來,妾便獻進宮來。”

封太後聞言溫和一笑,看杜大娘子的眼神又溫柔了幾分。

“第二件事呢——”封太後又往杜大娘子的側旁看看去,眼神裏的小心翼翼不免讓杜大娘子有些好奇——究竟是什麽人,能叫太後娘娘這般謹慎。

也許是等來了那邊人的回應,封太後微擡下巴,便有內侍捧了六支卷軸來,立在了一旁。

“你回去啊,叫那位待诏娘子照着這些畫,做出六個娃娃,叫那位待诏娘子捧着,呈進宮裏來。”

杜大娘子心下雖疑惑,卻不敢多嘴,只聽着話點頭應下。

封太後說完,身旁服侍着的宮娥便捧出了一個托盤,其上擺着六塊葫蘆金錠。

杜大娘子何等機敏,知道皇太後娘娘說完了,這便起身接過了托盤,叩謝皇太後娘娘,方才卻步往殿外去。

退至殿門口時,她偷偷觑了一眼,只見那交椅上端坐了一位青年,身姿有如青山峻挺,他着淺雲色的瀾袍,側臉的線條有如工筆刻畫,眉骨清絕,鼻梁高挺,委實是英俊的過分了。

那人似乎察覺了她的視線,微微側頭看過來,那眼神冷漠至極。

饒是杜大娘子這般穩重淡定之人,都在這一眼下慌了心神,腳下險些失了分寸,慌忙穩住,退出了大殿。

領她的宮娥在殿外一邊同她交待着,“這些畫像上的女兒家,皆是東京城裏勳貴人家裏的千金閨秀,娘子萬不能外傳,也不可說與第二個人聽。叫那位待诏娘子按下手裏的節氣娃娃,專做聖人交代的。”

杜大娘子哪裏敢說不,只諾諾稱是,到了宮門口,才得了自由,看着一旁的畫像,琢磨起來。

仿着千金閨秀的樣子,做六只娃娃,竟也不知皇太後娘娘的真意,莫不是……

她正暗自揣測着,轎子忽然停下了,又是方才那個護衛,他離近了,低聲道:“窦院使有請。”

杜大娘子皺了皺眉頭。

方才也是窦院使來請她,這觐見了皇太後之後,這老閹賊又請她做什麽?

想到他那油膩膩色眯眯的眼睛,杜大娘子便反感至極,奈何礙于權勢,只得跟着去了。

那廂杜大娘子領了皇太後懿旨退下了,封太後這才望向了鄭王趙衡意,笑的慈愛。

“……既是你應允的,日後可不許反悔。”她說着話,心裏不免擔心孫兒再度拒絕,又道,“一國皇太後與你定下的盟誓,你若是反悔,只會叫老身氣血攻心,說不得就駕鶴西去了!”

趙衡意靜默一時,方才道:“孫兒既應允了,斷不會無視盟約。”

許是從他口中提到盟約二字,封太後眼神晃了晃,有幾分心虛。

想當初,臨簡以近水樓臺先得月的姿态,奪了趙衡意的皇位,其後民間屢屢有離譜的傳聞,一度甚嚣塵上,臨簡勃然大怒,幾度暴躁欲開殺戒,其後還是她這個應他娘親的,捏造了一個“金臺盟約”,方才平息了民間朝野的議論。

她心虛着,趙衡意的面色卻有如星雲安穩,視線落在殿門,封太後看過去,宿國公主趙芳芷走進來,笑着喚了一聲大娘娘,又向趙衡意福了福,喚了一聲二哥哥。

“二哥哥手上的傷可好些了?前兒我看,繃帶上還滲血呢!”

見二哥哥波瀾不驚地道了一聲無礙,宿國公主方才偎依在了封太後的手邊兒,心有餘悸地說話。

“……八十萬禁軍拱衛京師,平日裏又是殿前司又是皇城司的到處巡邏抓人,如何連個刺殺親王的刺客都抓不住?”

她蹭了蹭封太後的手,不免憂心,“大娘娘,二哥哥前兒的傷多駭人啊,聽說王府裏還死了不少人,這些刺客膽大包天,抓到後必千刀萬剮才是。”

封太後眼睛裏流露出擔憂的神色,深深看了趙衡意一眼,嘆道,“你爹爹已經派人去嚴查了,總要給你二哥哥一個安慰。”

趙衡意的視線落在自己的手上,寬大的衣袖蓋了一半手背,幹淨的白色麻布只露出一沿兒。

“想是亂入的賊匪,叫祖母、妹妹擔心了。”

宿國公主才十一歲,眉眼間還帶着孩童的稚氣,見二哥哥并沒有流露出痛意,這便移開了心神,接過了祖母手裏的驚蟄娃娃。

“祖母,可給我要來了谷雨娃娃?”她帶着期待問,見祖母點頭,立時就興高采烈起來,說話時都眉飛色舞的,“待谷雨娃娃來了,我要親手為她做一身兒衣裙,擺在竹山綠海裏。”

她摸着谷雨娃娃說的高興,站起身走到了二哥哥跟前兒,歪着頭笑着說,“二哥哥你瞧這娃娃多精致,不似旁的磨喝樂,五官模糊肚大如鼓,太過憨實。這個驚蟄娃娃就不同了,連頭發絲兒都精細的很,衣袖都好像要飄起來一般。捏它的人一定是位心靈手巧的小娘子。”

趙衡意看着谷雨娃娃嬌憨的面容,只見娃娃如蝶翅的黑睫下,烏瞳裏光輪瑩亮,使人疑心下一刻就會光彩流轉。

“萬番琢磨方成器十載耕耘自見功。制作此物者,說不得是位飽經風霜的老丈。”

二哥哥輕易不開口,一開口就打破了她對娃娃背後人的美好想象,趙芳芷跺了跺腳,十二分的不稱心如意。

“二哥哥說的不對!”

封太後瞧着趙衡意面上清淺的笑,心裏也放松下來,只笑着說道:“別聽你二哥亂說。這燒制娃娃的,是位小娘子,雖然不知道年歲,但必定不是位老工匠。”

趙芳芷這下開心了,得意洋洋地看着二哥。

趙衡意難得露出笑意,點了點頭,站起身向封太後告退。

今日他應承下這麽大一樁事,封太後心裏誠心如意的,笑着說是,趙芳芷卻站在二哥哥身邊,仰着頭看他:“二哥哥別慌走,你瞧我是不是快到你胸口了?”

趙衡意怔了怔,低頭看她,宿國公主仰着小臉,拿着手在他的手臂邊比劃着。

“二哥哥,去歲我才到你腰上一點,今年我又長高了,說不得翻了年,我就到你下巴了。”

封太後笑着看兩個孫兒,眼裏的慈愛遮不住。

“你二哥哥這般高,你趕上他可太難了。”

趙衡意伸出手來,拍了拍妹妹的頭頂,若有所思道:“原來你還會長高。”

趙芳芷就在他手下猴子似的蹦來蹦去,封太後難得看自家孫兒說這麽多話,這會兒還說起了笑話,直樂的合不攏嘴。

“二哥兒怎麽犯了傻氣?都說二十三還要竄一竄,你妹妹才十一,自然會長高的。”

作者有話說:

(1)待召:手工藝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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