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玄鳥欲歸

宿國公主聽到皇太後娘娘說二哥哥犯了傻氣,笑的眼彎彎。

今日的二哥哥啊,和氣的讓人咋舌。

她其實很喜歡二哥哥,可往常的他,總是板着一張臉,就連那雙好看的眼睛,都時時刻刻地嚴肅着,瞧上去怪讓人害怕的。

“大娘娘,二哥哥今兒不一樣!”趙芳芷圍着二哥哥繞了一大圈,只覺得還是和氣的二哥哥更令人喜歡些,“今日眉頭也舒展開了,眼睛也亮亮的,是有什麽喜事嗎?”

十一歲的小娘子,天真爛漫的像個孩子,趙衡意負手站着,顯是沒打算立刻走了。

封太後打心眼裏想叫他高興,聽孫女兒這般說,看着趙衡意眼神溫慈,“……昨兒你二哥哥陪着我坐了足足有一個多時辰——”

她忽然想到了什麽,招手叫宿國公主過來,在她的小耳朵邊上輕聲說了幾句話,宿國公主聽着話,眼睛就亮亮的。

“……大娘娘,您可真有辦法。”

封太後就叫她別嚷,趙衡意見皇祖母和妹妹談性正濃,便拱手告退。

宿國公主看着二哥哥清軒的身影出了殿,方才回身同祖母說道:“瞧着畫像選,二哥哥不樂意,做六個泥人兒娃娃盲選,二哥哥就樂意了?”

封太後素來疼愛趙芳芷,聽她發問了,這便目帶幾分得意地說起方才的經過來。

“……前兒你同我說了玉婆娑盲選節氣娃娃的事,老身啊,半夜裏輾轉反側的,忽得就想到了你二哥哥。他平日裏尤其喜愛的,就是等鈞瓷出窯,前日裏你是不是也聽你爹爹說了……“

趙芳芷小孩子心性,此時聽得津津有味的,忍不住接口道:“鈞瓷無對,窯變無雙。我在殿裏喂貓兒的花瓣碗,就是鈞瓷,天藍釉帶了海棠紅的斑紋,十分的逗趣兒。”

“是啊,入窯一色,出窯萬彩。送進窯坑燒制前,誰也不知道燒制出來會什麽樣的顏色。老身就想着啊,你二哥哥既愛這等變化莫測、結局不定的刺激,那先頭我把禮部呈獻的貴女畫像鋪開給他看,他自然覺得無聊至極。”

封太後溫言軟語地說着,聰慧如趙芳芷,一下子就明白了祖母的用意,她眼睛亮亮的,驚喜地說道:“于是您就叫人依着貴女們的畫像,做六個美麗的泥人娃娃,到時候裝進妝匣裏,叫二哥哥盲人摸象、火中取栗、虎口拔牙——”

小娘子越說越不像話,直逗得封太後眼角笑出褶子來,“從前未嫁的時候,老身也愛到街市上玩關撲,瞧見有值當的賭注,就拿飛镖去撲——十分的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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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芳芷托了腮眨眨眼睛,“可我覺得,依着二哥哥的性子,怎麽就能因為這個法子刺激就輕易答應您了呢?”

封太後被孫女兒問倒了,仔細回想了下,好似想起來什麽,“……還不是你爹爹,昨日我正說着的時候,他來了。聽到這個法子,覺得甚好,問你二哥哥要不要賭一把,你二哥哥便應下來了。”

趙芳芷哦了一聲,“那就願賭服輸吧。橫豎大娘娘給二哥哥選的,一定都是東京城裏頂頂好的姑娘,哪一位中了,都皆大歡喜。”

封太後說了一句誰說不是呢,腦子裏仔仔細細地過了一遍人選,公卿之家、文臣之女,還有戍守邊疆的忠勇世家的千金,每一個,都是在姿容、才貌、家世上都挑不出毛病的大家閨秀。

再者說了,叫那待召小娘子做泥偶,無論做的再精致美麗,也不過就是噱頭罷了,屆時選中了哪個,揭開紅木妝匣的蓋兒,憑着身背後刻着的名字來分辨,長孫的婚事便妥了,她這一把老骨頭,也能對得起泉下的長子。

想到這兒,封太後垂着眼睛看了看手背,再翻轉了,撫了撫手心,不免感慨一句,“手心手背都是肉,事已至此,老身只能顧着活着的人啊。”

趙芳芷哪裏懂老人家突如其來的傷懷,只低着頭瞧手裏的驚蟄娃娃,末了又問了一遍谷雨娃娃何時來,這才往殿後去翻她的百寶箱,打算撿出羊拐骨來,好同大娘娘一道丢着玩。

這廂杜大娘子出了皇宮,一路被引着,也不知穿過了幾個街市,小轎晃着,春末的日頭曬着,令她昏昏欲睡,到末了小轎停了,她才被引進了一處深宅,穿過了幾道月亮門,方才見到正廳外的海棠花下,窦顯恩窦院使正坐着飲茶,見她來了,眯縫着的三角眼一下子就張開了,叫她坐在自己對面。

杜大娘子福了福,奇怪今日這閹人竟沒有動手動腳,可真是意外之喜。要知道,前兒在遇仙樓的雅間,這閹賊借着聞香的由頭,直往她的脖頸裏鑽,一頭的馊味直熏得她幾欲推開他嘔出去。

她坐在窦顯恩前,膝頭離了七八寸,賠笑還是要賠的,只和氣地先開了口,“可是窦院使向聖人推薦了妾?妾真是感恩不盡……”

杜大娘子說着要起身再福,窦顯恩瞧着這韻致極佳的美人,眼睛看不夠似的粘在她臉上,只道了一聲不必客氣,這便擡手向下壓了壓。

這一壓既是叫這大娘子安坐,也是按壓下自己心裏無時無刻泛起的色心,窦顯恩的餘光捕捉到正廳朦胧的窗子裏,那個威嚴的身影,這才收攏了心神。

“聖人可是叫你做六個泥偶,裝進妝匣裏,半月後呈進宮裏去?”

杜大娘子點了點頭,笑着說道:“妾店子裏的工匠,若是知曉是遵照聖人的懿旨做泥偶,怕是高興的不能自已——”

窦顯恩哦了一聲,又不由自主地往側旁窗子看一眼,旋即揚手,叫人又呈上來兩支卷軸,道:“聖人交代的,照做不誤。你再叫工匠依着這畫上人的裝扮姿容,再做兩個娃娃,将她們的姓名、八字同那六個泥偶一般,刻在身背後。”

杜大娘子怔了怔神。

在封太後的懿旨外,再叫做兩個泥偶,窦顯恩是何用意呢?

她這一怔神,氣氛難免沉寂下來,窦顯恩倒是不急不忙地,拿一雙三角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窦院使,妾鬥膽問一下,多做這些泥偶是為私還是為公?”杜大娘子還是大着膽子問了出來,心中幾分忐忑,

“何為公?何為私?”窦顯恩從袖袋裏摸出一枚禦制的令牌,拍給杜大娘子看,“天下所有,無論公私,皆屬官家。”

杜大娘子的視線落在這枚禦制的金令牌上,再聽窦院使口中提到了官家,忽然心就一凜,拜倒在地,不敢再多問了。

“妾謹遵院使之命。”

窦顯恩很滿意這大娘子的态度,只笑眯眯地叫人扶起了她,又問道:“燒制泥偶的工匠,可就在你的店中?”

杜大娘子隐隐約約覺得此事兇險,說不得最後自己都會被牽連進去,丢了性命,便留了個心眼,只應承着說是,“就在妾那間專售磨喝樂的店子裏燒制。”

窦顯恩這便喚人來,交待了幾句,又道:“咱家派人在店子前後護衛着,若是燒制好了,叫人知會咱就是。”

杜大娘子諾諾稱是,卻步離開了這間深宅,一直出了幾條街巷,再回到遇仙樓,她才一下子松了心神,叫人為她擦脖頸上的冷汗。

這窦顯恩今日同往常截然不同,平日裏動手動腳,今日規規矩矩,一雙眼睛還總往側旁的窗子瞥,再聯想到那枚禦制的金令牌,杜大娘子隐隐約約猜到了那窗子後之人的身份。

她雖然是前朝勳貴之家出身,可哪裏能接觸到天家的貴胄?

今日不僅被皇太後接見了,方才似乎還被官家提點了……

聖人叫做泥偶,官家也叫做泥偶,再加上畫像、生辰八字、姓名,像是要為誰選妃似的?

莫不是被盲選節氣娃娃的主意啓發,想到用這個方式來選妃?

那為何官家又要再加兩個泥偶?

杜大娘子的思緒走到這裏,忽然像是懂了點什麽:也許是聖人要為官家充盈後宮,所以選定了幾位貴女,但官家另有心愛的女子,所以……

也不太能說得通,官家心愛的女子,怎麽會有兩個?

她思來想去,腦子裏走馬燈似的過了好多畫面,最後得出結論,官家有七竅玲珑心,一個心房裏住一位姑娘,滿打滿算可以同時愛七個姑娘,自然同尋常百姓不一樣。

杜大娘子經歷了一個晌午的折磨,這會子精疲力盡,已經不想再折騰節氣娃娃的事了,只倒頭就睡,打算晚間再去尋李娘子,交代燒制畫像泥偶的事。

這頭杜大娘子心神俱疲,那一頭會燒泥偶的小娘子李合月,晨起就出了家門,在大相國寺的後山上,燒制了最後一爐節氣娃娃,接着又搗毀了窯坑,把自己的家夥什裝進了布兜子——橫豎家裏的窯坑做好了,往後就不來這大相國寺了。

這一忙活就忙活到了傍黑,好在天色不算太晚,她一手拿了布兜子,一手挎着竹籃子,還是打算從大相國寺裏走。

上一回是深夜,這一次是傍黑,寺裏的僧人們都還在走動,念經的念經,吃齋飯的吃齋飯,數香火錢的數香火錢,總不至于還能撞上八寶琉璃殿裏那一幕吧?

她打定了主意,就翻上了圍牆,有灑掃的僧人認出了李合月,笑着向坐在圍牆上的她合掌問禮,“李娘子仔細些,莫摔了頭。”

李合月是認得這位叫澄靜的小僧人,她笑嘻嘻地跳下圍牆,同他逗趣兒,“……摔了頭我就索性剃發出家,像你一樣在頭上燙六個戒疤。”

小娘子說起話來,嗓音又輕又軟,像是春末的細小溫風,澄靜被她逗得繃不住,一下子就笑開了。

“李娘子剃了發,想必也很明淨可愛。”

李合月笑嘻嘻說是,同他告了別,慢慢沿着寺裏的臺階走,下到八寶琉璃殿後時,難免小心翼翼,可惜太過謹慎,下最後一級臺階時,腳下一崴,身子晃了晃,歪倒在地。

竹籃裏未上色的泥胚子滾落一地,李合月好生心疼,不顧腳上疼痛,就要伸手去拿,就在這時,眼前多了一雙被凝脂色裙擺蓋住的的繡鞋,旋即有人蹲了下來,撿起一只泥胚娃娃,遞了過來。

李合月心中訝異,視線落在握着泥胚娃娃的這一只手上。

潔白、纖軟,指尖圓圓,其上染着淡淡的蒨色。

接過泥胚娃娃擡眼看,李合月看到了一雙籠着煙霧的美目,挺翹的鼻尖,野莓一般紅潤的唇。

這是哪裏來的絕世美人?

李合月轉開眼睛,再往天上看了看,中天升起了一輪明月,似水的煙霧在腳邊悄悄氤氲,也許是狐仙出沒的時候吧。

那絕世美人卻望着李合月的面龐,似乎也怔忡了一會兒,見她并沒有接過自己手裏的泥胚,這才拿在手裏仔細端詳了一番,忽然驚呼了一聲。

“這泥胚上了色,莫不是節氣娃娃?”

李合月知道自己做的節氣娃娃這幾日在東京城裏很緊俏,見她認出來了,難免幾分得意。

“娘子眼力真好。這是白露娃娃,你瞧,她肩頭停着鴻雁,手裏提着白露茶,衣裙上刻着往南回歸的玄鳥——”

美人兒看着白露娃娃,沒來由地紅了眼眶,“玄鳥都要往南飛……”

李合月見她紅了眼眶,只覺得心裏也不好受,連忙站了起身,忍着腳痛把泥胚娃娃放進竹籃,再把這娘子扶了起來。

“娘子喜歡白露娃娃麽?”她猶豫着,到底還是下定了主意,“我回去為她上了色,送給娘子可好?”

美人兒愣了愣神,接着點點頭,笑開了,“莫非小娘子就是燒制節氣娃娃的匠人?既是如此,那可太好了,我家官人四處求購不得,正打算作罷呢。”

李合月看她笑了,心裏也很開心,又遠遠見她身後,一位相貌清俊的儒雅男子在殿門前,遙遙地向她點了點頭。

“小娘子,我姓明,雙名願心,與我家官人在大相國寺暫居,到如今已有兩個春秋了,不知道小娘子的姓名。”

李合月輕念了明願心這三個字,只覺得清雅動人,同她的絕色樣貌很是相襯,聽她問,立刻便同她說了自己的名字。

“我姓李,雙名合月,家就住在大相國寺附近。”

明願心很是喜愛李合月,這便邀她入殿一坐,“我原是住在寮舍裏,離這裏倒有三四個院落,再走過去怕天色太晚,這琉璃殿的二樓,平日裏我也會在這裏讀經,小娘子若不棄,就請去喝盞茶,閑談幾句。”

李合月自打三年前來到東京城,平日裏只和棠玉、青玉兩個姊妹相伴,甚少出門,更別提有別的朋友了,此時意外同這位明娘子結識,她也很興奮,這便沒有多想,只随着明娘子往琉璃殿的二樓去了。

同琉璃殿一樓的肅穆景象不同,二樓的陳設竟然十分地像女兒家的閨房,相較于舅舅家簡陋的陳設,這裏竟像是神仙洞府一般。

明娘子使人為李合月斟了茶,倆人便閑談起來。

原來這位明娘子年芳二十六歲,乃是從金陵來到東京,一直同夫君二人客居在這大相國寺裏,至今已有七年了。

她的言談之中,常常流露出思鄉的意味,每一次眉尖兒輕蹙,都叫李合月覺出來幾分心痛,不禁想到自己三年多前來東京前的情形,幾分共情。

二人聊到月色西移,頗有相見恨晚的意味,李合月見明娘子總是擡頭看着窗外的月亮,立時覺得自己會否太過打擾,這便要起身告辭。

“我出來太久了,舅母要着急了。”她往門前去,同明娘子告別。

明願心握住李合月的手,淺笑着叮囑她,“明日若得了空,我去尋你。”

李合月點頭應是,正欲轉頭離去時,忽見明娘子臉色大變,李合月還不曾反應過來,就見門外闖進來粗犷一人,一把将李合月從明娘子的身邊拉開,甩至一邊,接着用手扣住明娘子的脖頸,将她推至桌案旁,死死扣住她。

李合月被此人的大力甩出去,撞到了頭,痛的說不出話來,再擡眼見此人高大如山,明娘子較小的身軀被他壓在身下,脖頸死死被他的手扣住,一張美麗的面容通紅如血,已然是喘不過來氣了。

她驚吓無比,忍着痛撲上去,見他一身腱子肉委實健壯,情急之下一口咬住他扣住明娘子咽喉的臂膀,死死咬住。

此人吃痛,倒是放開了明娘子,一雙狠戾的雙眼死死地盯住了李合月,巨大的壓迫感襲來,李合月心中怕極了,松了口便要拉着明娘子跑,那人卻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臂,将李合月拉了回來,以手扣住了她的肩膀。

“放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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