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良夜恹恹

行到州橋左近背巷的時候,李合月回頭看,孟九火一會躲在樹後,一會藏在瓦檐下,看似很機警,其實有點不顯聰明。

李合月覺得這個人很可疑,本打算拐彎時,又噌噌跑回去,看藏在樹後佯裝看天的他,悄聲問話。

“你莫不是很閑?”

孟九火唔了一聲,“事少錢多不受氣,這個差事很适合我。”

李合月就很羨慕他。

方才在回來的路上,她同他互通了姓名,知道他從小在王屋山學武藝,長大成人被趕下山,靠打零工為生,近來在大相國寺裏做護院。

“怪道上回你抓我時,沒那麽盡心盡力。”不僅不盡心盡力,還在她放火時添柴。李合月覺得他很仗義,是個值得結交的朋友,“前面有間茶湯鋪,可要進去喝盞茶?”

原本就是客氣一句,哪知孟九火竟然應承着,跟着她一道去了。

茶湯鋪子其實就是露天的茶水攤,茶博士拎來長嘴壺,為二人斟滿了茶,孟九火許是口渴了,端起就喝,咕咚幾口白水就進了肚腸。

“先往西五裏,再往東五裏,最後繞了六七個街巷……任誰都發現不了你的蹤跡。”孟九火觑到了李合月緊鎖的眉頭,小聲說着。

其實她與孟九火并不相熟,但因了共同承擔了縱火的罪責,所以才成了一條線上的螞蚱,她不想叫他知道自己住在什麽地方,這會兒就一直在腦子裏盤算,如何能悄悄溜走,所以才會眉頭緊鎖。

“我不怕這個。”李合月言不走心地說,忽而擡了眼睫悄聲問他,“你身為大相國寺的護院,可還知道寺裏都住了什麽人?”

孟九火知道她想問什麽,擱下了茶碗,示意她付錢,這便起了身往背巷裏去。

“那位娘子天下聞名,你竟不知?”

李合月聞言追上了他的腳步,眼睛裏全是疑惑。

“她是前朝皇帝的皇後,金陵城破的時候,前朝皇帝向高祖稱臣,她身為皇後,同那滅國的皇帝一起被質押在東京城。至今已有七年。”

Advertisement

孟九火說的輕輕松松,李合月卻覺回想着明娘子的一言一笑,心裏沉甸甸的。

“國破了,同她有什麽幹系?”她喃喃着說,想到明娘子官人頹唐的神情,和那一句為了活着的話,不免生起氣來,“還要為了這個男人的性命,去取悅另一個禽獸……”

她說到這,忽然想到了什麽,瞪圓了眼睛,不可置信地對上了孟九火的眼神。

“那個人——”

孟九火眼裏的嫌惡一閃而過,旋即點頭。

“是。”

誰都沒把話說明,卻都知道在說什麽。

李合月沉甸甸的心裏又多了一些心痛,怪道那位大官人不讓她報官,只叫她悄悄地走,只因對方是天下的主人,無人敢觸其鱗羽。

“小娘子,倘或藏經閣事發,你要記得去開封府裏投案自首,萬莫把我供出來。”

孟九火提腳欲走,臨行時又轉回頭同她商量——開始推卸責任了。

李合月輕輕舒氣,把方才的情緒暫且按下,歪頭向他問話。

“你今年可有十八?”

這個問題問的很突然,孟九火下意識搖了搖頭,誠實作答:“翻了年十八。”

李合月哦了一聲,擡起一只手護在嘴邊,神神秘秘地說道:“小孩兒玩火,夜裏尿炕。你夜裏仔細着點。”

狡黠的小娘子眨了眨眼睛,轉身就走。只剩孟九火無言地撓撓腦袋,慢慢地提着石頭子走遠了。

經過了晚間的這一場變故,李合月的情緒很低落,七拐八拐地進了自家巷子,但見巷子口停着一架涼轎,舅母叉着腰站在門前,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樣子。

李合月心知有異,一路小跑過去,先抱住了舅母的手臂,這才往涼轎裏看,杜大娘子正兩手交疊在膝,四平八穩地笑着。

怪道舅母氣白了臉!

李合月暗暗叫苦,把手支在了舅母的耳邊,小聲懇求她:“好舅母,她是來同我結賬的,最後一筆買賣了,您就給我個面子,成嗎?”

小娘子的聲音輕軟地拂着安氏的耳朵,她狠狠地剜了李合月一眼,拂開了她:“……仔細你的皮!”

舅母說罷轉身進了屋子,李合月松了一口氣,往四周看了看,好些鄰居都好奇地看着,她轉身就往背街去,杜大娘子哎喲一聲,急忙下車跟着去了。

“大娘子,你明知道我家大人不願我做泥偶,為何還非尋到我家門前來?”李合月走到背街盡處,回身冷冷一句說到杜大娘子的臉上,“今日我家舅母已然動了怒,咱們的買賣便做到頭了。”

杜大娘子忙略躬下身子,賠着笑道,“李娘子,今次是我失禮了。實在是事出從權,不得已才為之——”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她既然把姿态放低了,李合月的态度便也和軟下來。

“大娘子,究竟是何事,這般緊要?”

杜大娘子的涼轎這時候也跟在了巷子裏,這裏雖然連個做的地方都沒有,但她足足等了李合月一整個下午,還是趕緊把事兒說了吧。

她拉着李合月坐在了涼轎的邊上,以極小的聲音同她商量:“……有一位貴人,要為身邊兒的閨秀們,量身定做一套磨喝樂,這不畫像都帶來了,我原想着拒絕的,可那貴人的身分委實高貴——”

李合月打斷了她的話,“節氣娃娃,是我同大娘子之間的最後一次買賣,旁的便作罷吧。”

“貴人給了一枚金錠,二十兩一枚……”杜大娘子見這纖柔的小娘子轉身欲走,忙抛出誘餌。

李合月就停住了。

二十兩的金錠就是二百貫錢……

“什麽樣的畫像我看看——”李合月從善如流地轉了身,笑意輕輕淺淺地爬上了眉梢眼角,仿佛方才拒絕杜大娘子的不是她。

杜大娘子的一顆心才放進了肚子裏。

“李娘子回去說一聲,咱們去店子裏說。”

李合月有些為難,可下一刻一枚沉甸甸的金錠就擱在了她的手裏。

于是李合月握緊了手裏的金錠,冷靜地道了一聲好,接着轉身回去同舅母報備。

舅母是萬不能被收買的,只冷冷地看了一眼桌上的金錠,良久才道,“叫你二哥哥陪着去。”

李合月開心地挽住了二哥哥韓雲度的手臂,“舅母安心,元元心裏記着您的交代呢。”

安氏摔摔打打地走了,李合月便在韓雲度的陪同下,進了玉婆娑的店門。

杜大娘子果在二樓候着,只在桌案上鋪開了八張畫像,笑着等李合月看。

李合月一張一張看過去,只見八張畫像上的小娘子或嬌美或端莊,或清麗或文雅,每一位都是鮮見的美人。

“李娘子,我手下的泥人工匠、玉刻的高手,沒有五十也有三十,為何卻鐘情于你的手藝?”她笑着請李合月坐下,誠意溢于言表,“只因小娘子雕刻出來的泥偶,一颦一笑都靈動如生,像是注入了靈魂——”

癡迷藝術之人,總會願意聽這些走心的贊美。李合月想了想道:“我從來拟人,都是依着腦子裏的想象來捏,花神的嬌美,飛天的神韻,狐仙精怪的靈動……每一個都沒有具象的參照物,如今你叫我依着畫像捏泥偶,我卻沒有十足的把握,也不知像不像……”

杜大娘子分辨不出她是否在謙虛,不免猶豫了一下,此時在一旁安靜坐着的韓雲度卻斟酌着開了口。

“……從前妹妹不是捏過一個?外行人瞧不出韻致,只知道同妹妹十分的相像。”

李合月知道二哥哥說的是,從前自己練習時捏的姊妹幾個的泥偶,聞言便向二哥哥點點頭,同杜大娘子說道:“我的确依着自己的樣子,捏過一個泥偶,明日拿給杜大娘子瞧瞧如何。”

杜大娘子一顆心落進了肚子裏。

這位小娘子從來不托大,最是穩妥的一個,她最是放心不過的。

“……屆時将這些閨秀的娃娃制成了,只将她們的生辰八字、閨名刻在身背後就成了,還有一樣,需要保密。”

李合月點頭,不免有些好奇,低頭去看那畫像右上角的提字,方才發現每一幅上頭,都寫了閨秀們的出身家世。

有公侯之家的女兒,也有參知政事家的千金,還有大将軍家的閨秀……皆是東京城裏的權貴。

李合月不懂這些官職,韓雲度跟着一一看過去,倒是了解了大概。

既同杜大娘子說好了,李合月同二哥哥一起出了玉婆娑。

因為同穩重可靠的二哥哥在一起,李合月便也不着急回去了,挽着二哥哥的手臂同他商量。

“二哥哥,我今日忙活了一天,還不曾填飽肚子,哥哥帶我去夜市吃間道糖荔枝。”

韓雲度自然說好,兄妹二人便在州橋上買了許多吃食,一路晃晃悠悠地往家的方向走。

過了小甜水巷,離家也沒多遠了,四周靜悄悄的,小娘子撿着罐子裏的糖荔枝,一顆一顆地往嘴巴裏送,不免覺得心甜意洽。

“二哥哥,方才畫像上的女兒家,每一個都很美麗,也不知道是什麽來歷,做成泥偶又有什麽意義。”

韓雲度報讀聖賢書,對朝堂政事,天下時局爛熟于心,此時聽了元元再問,輕聲解釋了一番。

“來歷啊,都在畫像上寫着呢。有宰相家的女兒,還有功勳之家的女兒,還有兩位,都出自是節制一方的節度使,都是位高權重之家……”

他說着說着,像是想到了什麽似的,蹙了蹙眉頭,“還有兩位閨秀,出身很是奇怪。”

見元元的小眉頭擰起來了,韓雲度忙解釋着,“一位出身武勳伯府,一位出身翰林良醫,前者是東京城有名的沒落貴族,後者不過是個醫官……是如何同前面六位相提并論的呢?”

李合月不關心這些亂七八糟的官名權勢,只一心撿着糖荔枝吃。

快要走出小甜水巷時,忽聽得身後有人縱馬而來,口中喊着回避。

韓雲度便拉着妹妹向牆根下退了退,他往巷子盡頭看了看,只見護衛分列巷子兩邊,将零星的百姓隔絕在身後,沒一時,一輛馬車便緩緩地行過來了。

李合月擡頭看了看天上的一輪清月,不免心有疑惑,小聲同哥哥咬耳朵。

“近來是怎麽了,總能遇上那位親王出行,又是回避又是靜默的,不覺得很擾民嗎?”

妹妹的小聲抱怨很可愛,韓雲度彎了眼睛,笑着安撫她,“是你近來用夜間出門,所以才會總撞上貴人。”

李合月哦了一聲,踮起腳又在哥哥耳邊兒嘀咕,“二哥哥,等你考上了魁首,做了大官兒,到時候也帶我坐轎子,好不好。”

韓雲度自然說好,兩兄妹正擠在一起咬耳朵,親王的馬車已然近前,車前的高頭大馬忽然嘶鳴一聲,聲音之大,把李合月吓了一大跳,手裏的一袋糖荔枝應聲落地,滾的四處都是,甚至有好幾顆滾在了馬車車輪之側。

其實并不影響馬車的行路,可馬車還是停下來了,王府護衛向着李合月亮起了刀。

護衛斥道:“誰在妨礙道路?”

韓雲度把元元護在身後,正欲開口,忽見那馬車的側窗緩緩掀開一角,清寂的月色下,有一雙安寧的眼睛從窗中看過來,望住了李合月。

李合月在二哥哥的背後愣住了。

這麽近的距離,這樣溫寧的夜,再說看不清認錯了就沒道理了,他不是三年前勾魂的判官又是誰?

馬車久久不動,那人的視線從李合月的身上緩緩移開,放下窗角的那一刻,忽聽得有一聲怯怯的聲音,帶着細微的疑惑。

“你還記得我嗎?”

其實她的聲音很小,怕是連護衛都沒在意,那正要落下的窗帳一角停住了,窗中人再度看過來,視線落在了李合月的眼睛上。

李合月的心砰砰跳着,直視着他,可那雙深邃而無垠的眼睛卻在下一刻移開了視線。

“記不清了。”

作者有話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