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人生路窄
鄭王的馬車已然去的很遠,巷子重新變得沉寂。
韓雲度默默地跟在妹妹的身後,看她安靜無言地走着,月色将她的影子拉的很長,像一棵獨自生長的伶仃小樹。
聽聞鄭王殿下年少時意氣峥嵘,喜愠不形于色。三年多前以山陵使的身份,為高祖修建陵墓,也許是在那裏歷練了心性,才會在方才妹妹沖撞馬車時,不僅不動怒,反而還能耐心回應吧。
“元元,到家了。”他見妹妹情緒低落,低着頭走過家門竟也不停,忙輕喚了一聲。
李合月醒過神來,應承着,看自己走過了家門,不免失笑,不好意思地退了回來,跟着哥哥進了家門。
韓雲度進得堂屋,為妹妹斟了茶水,見她捧着碗若有所思的,難免關切問了一句還好嗎,“……方才那位鄭王殿下,就住在白衣橋北的武功巷裏,許是哪時候見過,才會叫你認錯吧。”
李合月搖搖頭,想着方才的情形,只覺得悵惘。
雖說三年多前,他也只在最後才露出了面容,可那雙眼睛那麽好看,任誰見了都不會輕易忘記吧?
再者說了,方才她大着膽子問他,他不說不記得也不問自己是誰,卻說記不清了,這就很奇怪。
她的腦海裏回想起,程監門和二哥哥同他說的本朝奪位的事,逐漸同三年多前“判官”同她說的話對上了。
他與她一樣,也有一個壞叔叔。
李合月心裏跳個不停,神色就漸漸沉重下來,倘或是這樣的話,怪道他當年傷的那麽重……
見妹妹眉頭緊鎖,韓雲度難免擔心,“元元,你怎麽了?”
李合月回過神來,見二哥哥面露憂色,忙叫他安心,“我方才沖撞了親王殿下,還将他認錯成一位故友,也不知殿下會不會怪罪……”
“……這位鄭王殿下在城南深居簡出,從不曾行過擾民之舉,又有賢名在外。既然他當下沒有為難咱們,後面也一定不會追究的。”
李合月不走心地點了點頭,心裏有幾分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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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天潢貴胄,貴為皇子親王,三年前的萍水相逢不過是他人生的小小意外罷了,可能的确是看她眼熟,卻懶怠去想,便以一句記不清了打發了事。
想到這裏,李合月覺出了點釋然:即便尊貴如他,也有無能為力之時,更遑論一個小小的她了。
“從前倒不曾常常見到……”她小聲說着。
韓雲度似乎在回想,一時才贊同道,“武功巷的鄭王府,從前是前朝魏王的府邸,三年前才改建為鄭王府,聽聞鄭王陛下在永陵住了一年多,去歲才搬來。不過仔細想想,好像也就是這些時日,才常常遇上鄭王出門。”
同哥哥說了幾句之後,李合月心裏的悵惘沖淡了幾分。
他與她不過是月亮上投射下來的兩道月光,彼此都有彼此的軌跡,短暫交彙過,便各奔前程去了。
那年她祝福他與自己前程似錦,如今他貴為親王,自己也開始掙銀子,日子都會一天一天地好起來吧。
她就這樣想着心事去睡了,可夜裏輾轉反側時,難免還是會想起前次在路邊,馬車裏他手腕上染血的繃帶——他的前程真的似錦嗎?
李合月不知道,只在紛繁的思緒裏慢慢睡去了。
到了第二日一早,李合月便帶了自己的泥偶去了“玉婆娑”。
杜大娘子起身起的很晚,馮掌櫃就叫李合月在樓下等,她橫豎等的無聊,便在玉婆娑裏逛了逛,瞧瞧那些玉刻的、象牙制的磨喝樂,拿在手上研習一番,倒也琢磨出一些心得來。
馮掌櫃看她如此好學,在一旁同她搭話,“從前咱們店子裏,賣的最好的磨喝樂,是左近的一位叫做張常的老匠人,他是陝州鳳翔府人,那裏泥塑天下第一。他做的泥偶啊,栩栩如生。小老兒還記得有一年請了一尊他做的觀世音娘娘,那叫一個寶相莊嚴,令人心生肅然……”
李合月聽得津津有味,追問了一句然後呢,馮掌櫃邊道:“……他太老啦,沒有七十也有一百歲,一年做不出一兩個磨喝樂。好在李娘子如今接上了手,他善捏莊嚴寶相,小娘子你呢,擅制靈動的小郎君小娘子,各有所長……”
李合月并不大了解那位張匠人,卻對他的才能欽佩不已——她比誰都知道自己只不過是半路出家,燒制的泥偶嘗嘗做十毀七,所以出工慢。
若是能向那位張匠人好好學習一番,那就更好了。
正想着,杜大娘子便派人來請她了,李合月上了二樓,喜歡将自己做的泥人兒拿給杜大娘子看,杜大娘子一邊兒端詳泥偶,一邊看李合月,口中啧啧誇贊。
“彎彎笑眼,挺翹鼻尖,李娘子可真是巧手……”杜大娘子倒是不遮掩自己的真實想法,笑看着李合月道,“說句實話,泥偶像是像,卻是把小娘子捏醜了七分——”
馮掌櫃在一旁看,難免點頭同意,這李娘子的泥偶單看,已然十分美麗,可拿在李娘子的臉旁一比較,才知只得李娘子的美貌三分。
李合月并不在意美醜,只遲疑道:“既是如此,這活計我還是不接了吧,萬一将這些位娘子捏醜了……該是我的不是了。”
“嗐,若是你都接不了這活計,這滿東京城還有誰行?再者說了,貴人是瞧了節氣娃娃才找上了門,可不就得着落在你身上?”
她叫人拿來了一袋錢,遞在了李合月的手裏,“我雖是算盤精,可對你是十二萬分的誠意,這裏是二百貫,全數給了你。只一樣,半個月完工。”
李合月覺得時間很緊,猶豫了一下,還是沒能抵擋住二百貫的誘惑,認認真真地說道:“二十日。二十日我一定完工。”
杜大娘子爽快地應下了,同她商量了,以後每日的晨間一直到晚間,都在玉婆娑裏制作泥偶,李合月想着如此也能方便些,便答應了。
她道了別出了玉婆娑,在門前向馮掌櫃問了張匠人的住址,這便慢慢地往那裏去了。
她有一些泥偶燒制時的疑問,想向張匠人請教,在州橋上買了一包點心,接着便往州橋西面的果子街後去了。
走了兩盞茶的功夫,才進了果子街後,因是晌午時分,街裏沒什麽人,只有一條懶洋洋的黃狗,在街口曬太陽。
還沒來得及找到張匠人的屋舍,卻見巷子裏駛來了一架馬車,停在某戶門口,上頭有一個人跳下來,拍了拍門,緊接着門裏就出來一個老态龍鐘的老丈,站在門前說了沒幾句,就被扶上了車。
馬車就一陣風地,從她身邊飛馳出去。
李合月目瞪口呆,猜想那老丈會不會就是張匠人,忙往巷子裏去,到門口時,趴在上頭從縫隙裏往裏看,果見裏面有窯坑泥胚,顯然就是張匠人的住所。
白跑了一趟,李合月垂頭喪氣地,只得轉回頭往家去,到了家門口的時候,見一個樣貌稚嫩的小沙彌正在打聽着什麽,忙跑過去了。
那小沙彌瞧着只有十二三,正在問青玉,“請問這裏可是李合月李娘子的家?”
青玉看見元元來了,這便道:“她便是。”
李合月心裏疑惑,只略彎了身子請她家裏來吃茶,那小沙彌卻搖了搖頭,十分機靈地看了看四周,接着拉了李合月往背街站了。
“李娘子,在我寺客居的明娘子托我給你帶幾句話。第一句,她眼下安好,不必擔心。”小沙彌認認真真地說着,“第二句話,請娘子近日少出門,免得引起無謂的風波。”
聽到明娘子一切安好,李合月只覺得心裏的石頭落了地,又追問了一句,“聽聞寺中藏經閣走水了,可有大礙?”
也許是驚訝她消息的靈通,小沙彌的表情有些意外,一時才雙手合十道:“多謝李娘子關懷,一共燒毀了六十四本典籍,其中不乏珍藏孤品,好在第二日,有位大儒捐贈了他畢生所藏的佛經典籍,師父師叔們翻閱後,眉毛都舒展開了。”
李合月舒了一口氣。
明娘子無事,佛經也補上了,即便她惹上了一星半點的風波,那又如何呢?
她安了心之後,便認認真真地去為貴人捏泥偶,每日晨起去玉婆娑,一直到半夜才回來,她心細如發,又帶了十二萬分的誠意,只在第六日上,就把八個泥偶的胚子全捏制出來了。
這一晚玉婆娑的店後在挖窯坑,準備第二天開始的燒制,橫豎沒有李合月的事,她便從玉婆娑裏出來,慢慢往家裏去。
這六七日,她總是早出晚歸,晚間回來時,杜大娘子便會叫人用涼轎送她,她累極了,常常會在涼轎上睡着,今晚結束的不算晚,她便婉拒了涼轎,走着回來。
在小甜水巷的路口,她買了一碗姜蜜水坐在支起的小攤兒前慢慢喝,耳聽得有人在輕聲問茶博士,可見過畫像上這個人。
李合月心下好奇,偏頭看過去,只見茶博士正端詳着畫像,若有所思地說道:“這般形貌,該是天上的仙女兒才是,小老兒哪兒能見着呢。”
那黑衣短打的漢子哦了一聲,低頭看了看畫像,那茶博士卻忽然踢了一腳桌案,給李合月使了個眼色。
李合月不明所以,怔了怔,胡亂扔給茶博士幾個銅板,這便離開了。
她沒敢回家,繞了一大圈之後再回到茶湯鋪,但見那黑衣短打的漢子已然不見了,茶博士看到了她忙招手喚她來,低聲道:“李娘子,方才那人拿的畫像,上頭畫的人,小老兒瞧不真切,倒有幾分像你似的,也不知道是吉是兇——”
李合月心裏一咯噔,向茶博士道了謝,便從背巷裏繞着往家裏去。
誰會拿了畫像來找她呢?
李合月覺得很害怕,只溜着牆根走,剛走進白衣橋的口頭,忽聽得又有一聲悠悠長的“回避”聲,她往巷子盡頭看了看,果見又有執刀的護衛跑過來,一輛馬車慢慢地駛近。
為什麽總是撞上?
李合月收回了腦袋,掉轉了頭一溜煙地跑了。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