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天作之合
應金兒的心神從公主那副畫上移開, 重新打起了精神,捧着托盤走上了穿堂,正欲提腳踏入正殿後, 忽聽右側環廊裏有人在喚他。
應金兒看過去,見是德妃娘子身邊兒頂頂得用的宮娥莳花在喚他。
應金兒性子活絡, 同宮裏許多人都交好,因德妃娘子暫攝中宮,日日來向聖人請安,随行的宮娥莳花性子也很活泛, 兩人便常常在私下裏, 你摸我一把, 我捶你一下, 倒是有幾分暧昧的情愫。
他有些為難, 拿眼神示意她自己正在當差, 莳花卻不依, 徑自走上前來, 擰了他手臂一把,悄聲嗔道:“忙什麽?我有話對你說。”
應金兒被她的手搖着擺着, 為難極了,就在略有動搖的當口, 宿國公主卻從後頭走了過來,見是自己娘親身邊的宮娥莳花, 這便喚她過來。
“你來了正好, 回殿裏為我取一只大頭筆來, 祖母這裏的筆不稱手。”
莳花面上有一閃而過的慌亂, 接着眉頭鎖起, 好一陣兒才應下來。
宿公主就看着她的臉色, 只覺奇怪,“你做什麽臉色這麽難看?可是餓了?”
莳花看向應金兒的眼神就十分的幽怨,最後像是絕望了的似的,應了公主的話,回身去了。
應金兒哪兒還敢再逗留,一腳踏進了殿門,只在殿後站直了,等着前頭的召喚。
也許是前殿開席有點久,應金兒同郁雱就只有等,沒過一時,聖人身邊最貼心的女官張雪升張內人親自走了來,同身後侍女一道,只将二人手裏的托盤接過。
“……代國公多說了幾句,惹得哄堂大笑,才來遲了。”
應金兒說是,只覺完成了差事——他心裏裝着東莊街的小娘子,有些心猿意馬的。
“勞煩內人了。”他仔細地叮囑,“都是泥制的,磕碰不得。”
張雪升噫嘩笑着說是,只以眼神示意他坐下,這便捧着往前頭去了。
不過幾步的距離,應金兒看她轉過了屏風,方才放下了一顆心——總算是交了差,後頭沒他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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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廂慈寧殿裏開了席,西暖閣裏的貴女們也擺了一桌,李合月方才悄無聲息地回來,因她不過是待诏娘子,不便同貴女們同桌用膳,只略用了些點心,在一旁安靜坐了。
貴女們不覺有什麽,只一心閑聊着,人人心裏都忐忑着,哪裏還吃得下飯。
簡芳淳最是按捺不住,趴在暖閣與正殿的窗隙裏看,待看到聖人的右手下首,清俊的郎君,只覺心裏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
“鄭王殿下眼前的桌案上,為何還擺了一只蜜桃?”
簡芳淳這般說着,傅明蕊就也湊過來,果然瞧見殿下手邊兒一只蜜桃,愈發顯得指白而纖長。
“果真!旁人都沒有,只殿下的桌案前擺着。”
“方才開席時,我瞧着殿下不在,許就是那時候摘了個蜜桃來吃?”
“怎麽會?殿下出去就為摘個蜜桃?”
二人的輕聲對話引來了其他幾人的好奇,紛紛圍過來看,人人都看不夠似的,飯也不想吃了。
李合月聽到蜜桃這兩個字之後,心裏就咯噔一聲,後怕感一下就襲上了心頭。
方才她慌不擇路,将那只蜜桃與手帕都掉在了地上,眼下才想起來。
還好,還好,是落在了鄭王殿下的手裏。
也不知為什麽,她似乎對他有天然的信任感,哪怕他如今的身份,同當年落魄破廟的判官天差地別,哪怕他三番幾次地否認同她相識,可她對他,依然相信。
也許是因為,在她人生中最可怖、最無助的夜晚,是他以雷霆狂風的姿态闖入,為她掃清了追命的潑皮,從而得以逃出生天。
小娘子們都趴在窗隙裏瞧着鄭王的風姿,難免有貴女低低感慨道,“殿下可真好看,就連執盞吃酒的樣子,都比旁人來的出塵。”
似乎每個人都很贊同,也似乎每個人都悵然若失,西暖閣裏就突然有了那麽一會兒安靜。
李合月兩手交疊着,安靜地坐在椅上,忽聽有人喚她,“……斟茶斟茶。”
她擡眼看去,是那位程娘子在喚,她往周遭一看,宮娥皆不在閣中,那程娘子就是在喚她了。
李合月猶豫了一時,站起身來,走上前為貴女們一一續上了茶水。
這時候人人心裏都牽記着正殿裏鄭王殿下的選妃,其中有位中書舍人家裏的小娘子錢清施,在李合月為她斟茶的同時,忽然猛的一擡手,将李合月手裏的白瓷茶壺碰翻,瓷器嬌貴,轟然落地時碎成了好幾片,裏頭的熱水潑出,浸濕了錢娘子的鞋襪。
“你這個粗手粗腳的奴才!”錢娘子一個嬌呼,斥出聲來。
熱水不算太燙,可對于嬌生慣養的貴女來說,簡直是酷刑,再加之一時說不得還會被鄭王殿下選中,濕了鞋襪可還怎麽面聖。
李合月自知冒犯了錢娘子,心下歉疚不已,只連聲說着對不住,接着蹲下身去,去撿拾地上的碎片。
可錢娘子還是很氣,這套衣裙是她精心挑選的,如今濕了鞋襪該往哪兒換去?于是越想越氣,眼睛裏蒙了一層淚,不住聲地小聲發洩着。
“這叫我去哪兒換?”她的聲音裏帶着哭腔,“倉促之下,即便換了,也沒那麽容易搭配上——方才她們說你是制泥娃娃的匠人,為何如此粗手粗腳?”
她說話不好聽,可到底是打濕了錢娘子的鞋襪,這便小聲賠着罪,一邊低聲同錢娘子商量着。
“錢娘子,我今日的繡鞋同你的衣裙似乎可以搭配上,如若你不嫌棄——”
可李合月的話音還沒落地,錢娘子已然厲聲打斷了,“我自然嫌棄!你是什麽人?我是什麽人?我這繡鞋是最好的湖綢做面兒,六個繡娘一針一線縫出來的!你那是什麽,州橋夜市十文錢一雙買來的成鞋——”
饒是溫柔如李合月,都難免被她的話刺傷。這裏是皇宮,她也的确只是個小小的待诏娘子,可即便如此,錢娘子說的這般難聽,到底還是叫她刺了心,眼睛裏浮上了一層淺霧。
閣中只有錢娘子小聲的發洩着怒氣,李合月低着頭含淚收拾了瓷片,因為視物模糊,手指一痛,她忙将手指含在嘴裏,擡眼看了看四周。
方才還圍着她問節氣娃娃的貴女們,人人都盯着她看,無一人出來為她打個圓場,甚至眼睛裏皆盛着冷漠,毫不關心。
也許貴女們的善意,不過是表面上的罷了,公主在時,她們與她的親切寒暄,不過就是為了探聽探聽李合月為她們燒制的泥偶,而深入她們骨髓的,到底還是對她一類人的輕視。
她想明白了,便也不覺刺痛了,拿手背抹了抹眼淚,只低頭撿拾着瓷片,忽聽得正殿裏傳來一陣兒笑聲,像是誰說了俏皮話,惹得大家都很快活。
貴女們都趴在窗隙上去看,再無人去管李合月了。
正殿裏因為官家的到來,而顯得人人都殷勤幾分。
“朕是頭一次做這保媒拉仟的營生,又是這麽個新而奇的方式,難得我兒還這般捧場——二哥兒,你平日裏瞧鈞瓷出窯,倘或出來的顏色不盡如人意,可會着惱?”
皇帝趙臨簡親切地喚趙衡意為我兒,言談間頗有叔侄至親的親熱感,衆臣工都饒有興致地望向了鄭王。
趙衡意端坐在案桌前,眉宇間幾分清疏的笑意,在皇帝話音落地後,笑了笑方才回答。
“買定離手,落子無悔。臣願賭服輸。”
他說話時的儀态很好,嗓音清澈幹淨,一如雨打青葉時的寧靜好聽。
衆臣工都是同皇家相熟的重臣,此時難免稱好,倒是封太後看了看孫兒,又看了看兒子,笑着接了話。
“鈞瓷還有燒壞的可能,老身選的啊,都是東京城最好的小娘子,哪兒就願賭服輸了?老身包管叫你滿意。”
趙臨簡在寶座上笑的溫慈,在聖人話音落地時深深看了一眼侄兒,眼中有一閃而過的冷嘲。
“呈上來。”
張雪升同身邊宮娥兩個人,在寂暗的後殿候了足足有一柱香的功夫,此時聞聽正殿傳召,忙斂了心神,穩步将托盤托了上來,擱在了聖人與官家年前的一張寶蓮紋長桌上。
衆臣工紛紛探頭去看,但見那托盤上整整齊齊地排列着六只大小、顏色、做工都一模一樣的金絲楠木小盒,上頭用小鎖鎖着,十分精致可愛的樣子。
代國公難免啧啧稱奇,“原以為還能瞧見泥偶的真容,眼下看來,竟然真是憑天意了。”
“……殿下這回選出來的,可正兒八經是天定的、命定的,天作之合啊!”
皇帝趙臨簡望着這六只一模一樣的盒子,一絲忐忑從眼睛裏閃過,也不知窦顯恩将事辦的如何,倘或真叫趙衡意選到了重臣權将的門第,簡直是拿刀割他的心。
聖人卻是十二萬分的高興,招手喚趙衡意來,“二哥兒,來吧。”
趙衡意嗯了一聲,站起身,走到了長桌前,不過輕輕掃了一眼,旋即随手撈起了一只盒子,笑着遞給了一旁的張雪升張內人。
衆臣工見鄭王如此随意,不免都笑了笑,只覺這場選妃可真是痛快利索,又有幾分看好戲的念頭。
張內人捧了這只盒子,奉給聖人與官家看,封太後笑着指着趙衡意,道,“叫他開,橫豎都是他未來的王妃。”
趙衡意的眼睛裏有細微的笑意,只接過了盒子,拿起小鑰匙打開了盒子,認真地看了看其中的那只泥偶,接着取了出來,托在手心裏。
皇帝趙臨簡面上慈愛不減,可袖下的手已然攥緊,動了七分的怒。
衆臣工都在側耳聽,趙衡意翻轉了泥偶,将刻在身背後的小字,緩緩地念了出來。
“開封府軍巡使之甥女。”他頓了頓,嗓音多了些許的凝重,“李合月。”
李合月這三個字還沒有落地,衆臣工已然目瞪口呆,便是西暖閣裏,都傳來了輕呼聲。
封太後騰得一聲站起身,面色青轉白,目色驚疑不定,像是受了莫大的刺激。
空氣安靜的可怕,就在人人都不敢出聲,氣氛詭異之時,忽聽官家豪爽的大笑聲響起,好一時才止住了笑,站起身拍手叫好。
“好,好!李合月,甚好!”
他望着手拿泥偶,站在原地不言不動的侄子,只覺痛快之極!好一個窦顯恩,當真會辦事!
作者有話說:
猜猜到底是誰換的,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