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槐根夢覺

她安靜地聽着, 在他說完後,微微向後退了一步。

察覺了她的動作,趙衡意微怔, 側過臉看,六扇格木門裏透出了菱形的黃光, 昏昏的光色映在她的側臉,勾勒出溫柔的弧線。

十六歲的李元元低垂着眼睫,使他瞧不清楚她的神色如何。

“你怎麽了。”他低頭去問,嗓音裏有細微的迫切, 她依舊不回答, 兩滴淚水卻從低垂的眼睫裏墜落下來, 在光裏圓潤着, 晶瑩地落地。

她在哭。

趙衡意擡起了手, 卻在下一刻又收了回去。

孤立無援坐在這裏枯等的小娘子, 一整日都在茫然裏不知所措。原本深藏在心裏的情緒, 在他一句怎麽了之後, 忽然再也無法壓抑。

她使勁兒垂着腦袋,拿手背去抹眼淚, 努力不讓他看到自己的情緒崩潰。

可是怎麽辦啊,眼淚越擦越多, 流不盡似的,她的手背就像粘在眼睛上, 拿不下來一樣。

趙衡意定定地看着她, 好像在這一刻, 他耳目皆失聰明, 只有她輕而低的啜泣聲, 拽着他的心神, 一下一下地,疼到鑽心。

他嘆了一息,到底還是伸出了手,向她的眼下輕輕拭,只是将将觸碰到她濕漉漉的烏睫,她卻兩手捧住了他的手,接着張開口,狠狠咬住了他手側的小魚際上。

同十三歲那個橫沖直撞的小娘子不一樣,長大成人的李元元下口時,還是比從前克制了一些。

他任憑她叼着自己的手,忽覺手上的疼痛反而要比心痛來的更痛快些。

有細風從窗隙裏鑽進來,吹動了燈焰,影子便動了動,他知道有人快要近前了,只拿另一只手撫上了她的頭,輕輕地揉了揉。

“我必會對你,有所交代。”

他的嗓音低低響在李合月的耳邊,一字一句的送進了她的心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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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掌摩挲發絲的聲音沙沙,他手心傳來的溫熱似乎安撫了李合月的情緒,她放開了他的手,只深蹙着眼眉,向上看着他。

月光照不進來的殿堂,唯有昏昏燭火投射在她的眼中,極大的黑瞳仁像被煙水氣籠着,濕漉漉地,像是一只迷途的鹿。

格木門被打開一扇,他與她的對峙被打斷,她仍滿含淚意地看着她,他卻轉開了視線。

是張內人。

還好,是張內人。

她看到鄭王的到來,略有些訝異,以眼神詢問他的來意。

趙衡意無聲地搖了搖頭,接着深深地看了李合月一眼,方才轉身離去。

張內人将視線收回來,見滿面淚痕的小娘子眼神倔強,只嘆了一口氣,攬住了她的肩頭,輕輕揉了揉。

“不哭了啊。”她低低地在李合月的耳邊說了一句,“咱以後好着呢。”

張內人的聲音溫柔有如月光,從李合月的心頭曬過,她将視線收回來,也把心神收回來,只低低嗯了一聲,随在張內人身後,進了格木門裏的世界。

這一廂李合月深夜觐見太後,那頭在宣德門的宮門外,親王制式的檐子轎立在月下,鄭王府屬官萬重波在車前站着,皺眉搓手往宮門裏探看的樣子,顯出了些許的焦躁。

另一名鄭王親信蘭生谷則淡定許多,甚至拿出了小馬紮,坐在了月下。

二人眼神交接時,萬重波忍不住嘆氣,蘭生谷不免出聲提點他。

“人周身都是有氣場的,你時時高興,事事就順利,時時唉聲嘆氣,便會諸事不宜。”

萬重波的白眼翻到天上去,然而還是要同他說話,在他的馬紮旁蹲下去,同他咬耳朵。

“……方才都出了宮門,為何還要折返回去?”

蘭生谷想着今日一天發生的事,頓生感慨,有種劫後餘生的慶幸感。

“那一位同旁人還不一樣,掼是嘴上蜜糖手上□□,行事又葷素不忌——殿下聞聽那小娘子還在宮裏,生怕出事,便又折返了回去。”

提到那位小娘子,萬重波要比蘭生谷知道的多,低頭想了想,又試探一句,“成了?”

“成了。”蘭生谷此時回想起來,仍覺得一脖子冷汗。“我跟在殿下身邊兒寸步不離,可依然不知起因經過結果,就這麽稀裏糊塗的……”

萬重波哪裏不知殿下的行事風格,聞言低聲道:“極要緊的事,殿下絕不會假手于人。”

事以密成,言以洩敗,殿下真正想做的事,連神明都不會說。

趙衡意從慈寧殿裏走出來,月亮溫寧地落在他的肩上,因心緒低沉的緣故,面上難免落了些痕跡。

快要走到禦果園的時候,斜刺裏蹦出個古靈精怪的小娘子,張開手臂吓唬趙衡意。

“二哥哥!你要出宮嗎?”

趙衡意今日心神俱疲,見是宿國公主吓他,這便拍了拍她的腦袋,打了個招呼,腳下卻不停。

宿國公主卻跟在他身邊兒亦步亦趨,跳着邀功,“二哥哥,今日你叫我去,我做的可太好了!那些個小娘子,齊齊找李娘子的麻煩,叫我一個一個地說回去了。”

趙衡意聞言,忽得就停住了腳步。

宿國公主一個剎腳不急,已然走了出去,見二哥哥停住,忙又轉回身站到他跟前。

難得二哥哥認真同她說話,宿國公主連忙繪聲繪色地把下午的事兒一說,只是她越說,二哥哥的臉色就沉下去一分,她就有些害怕,害怕自己全說完了,二哥哥的臉就黑如鍋底了。

“我想着即便二哥哥不同意這樁婚事,可爹爹既然下了旨意,那她就是二哥哥的王妃,就是我的嫂嫂,我怎麽能讓別人欺負她?”

趙衡意久久無言,好似在忍着極大的怒意,一時才拍拍她的肩膀,“做的很好。多謝你。”

宿國公主撓撓鬓邊的頭發,忽然仰頭勾勾手,神秘兮兮地要二哥哥彎下腰來。

“二哥哥,今日我特意去瞧裝泥偶娃娃的盒子,記下了每一個盒子的特征,裏面都是誰,想要告訴你來着,可卻沒找到你——你去哪兒了呀?”

她的最後一聲小小的,像是怕人聽見似的,趙衡意不知道宿國公主今日的動作,眼睛有些許驚訝之色,其後又恢複如常,輕嗯了一聲。

“我就在席間,許是錯過了。”

宿國公主嘟着嘴,回想白日裏她明明去席上找他了啊,可哪裏都沒看到二哥哥的蹤影。

不過眼下再回想,那六個貴女個個眼高于頂,沒一個能做二哥哥的良配。

二哥哥又向前走去了,宿國公主跟着他的腳步,有一搭沒一搭地遞着話。

“二哥哥,被人安排了婚事,你生氣了嗎?”

她的話音落地,趙衡意便又停了下來,轉過臉看她,“我不生氣。”

宿國公主忽閃忽閃眼睛,歪頭不解,二哥哥卻略略彎了點腰,在她的肩頭拍了拍。

“操心長不高,快回去吧。”

他輕推了妹妹肩頭一把,将她趕走了,見妹妹一步一回頭地看,他便又撣撣手,叫她回快些。

再往宮門去的路上,趙衡意一手摩挲着另一只手上被咬住的小魚際,心緒微沉。

怪道她會那般委屈,是源于他的保護不周與解釋不清。

事已至此,再多懊悔都晚矣,他往宣德門外去,跳上了轎子,只吩咐留一擡檐子在此,又命人往州橋後的無名巷去了。

委屈的人各有心酸,李合月随着張內人慢慢進了聖人的寝殿,撲鼻而來的是一陣兒極嗆人的藥味裏,她極力忍住了想打噴嚏的沖動,低頭往裏進,只見聖人正靠在榻上,閉着雙目,顯是不大舒坦的樣子。

李合月忐忑不安,只問禮請安,封太後倒不是刻薄之人,聞言張開了眼睛,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

“委屈了?”

聖人的第一句話出其不意,惹出了李合月的淚意,她極力忍着,搖了搖頭之後,卻又犟不過自己的內心,到底還是點了點頭。

封太後原就喜愛這待诏小娘子的樣貌氣度,即便她此刻成了旁人對弈的棋子,可瞧着這孩子這張委屈巴巴的臉,她便說不出苛責的話來。

“瞧瞧,這磨喝樂燒制的,同你的手筆大相徑庭。”太後叫張內人把那只鄭王選中的泥偶遞到了李合月的手上,見她低頭看了,又道,“但凡有點眼力,都能分辨出來。”

李合月就低頭端詳,只覺得這泥娃娃的樣子,同玉婆娑從前售賣的磨喝樂風格很像,說是出自同一人,恐怕都有人相信。

這造假之人還算有良心,造出來的泥偶一看就不是她的手法,所以才能在聖人面前,洗清自己監守自盜的嫌疑吧。

“聖人明鑒,民女對此事一無所知。”她喃喃地說着,仍想不通為何她會被牽扯進來。

封太後不想再追究了。

金絲楠木的盒子拿回來時,她一一查看,除了被調換的這個泥偶之外,其他的都不曾動。

怪道人都說緣分天定,六個泥偶娃娃裏,就被調換了一個,偏偏就被二哥兒給抽中了。

她命人将應金兒、郁雱關進了懲戒室,好好地審問了一番。

應金兒從一開始回憶,只說宮苑使窦顯恩的徒弟呂崇來找過自己,另有當值的宮娥說,的确見到呂崇與應金兒交談時,有人悄悄摸進了後罩房。

另有公主潑墨時弄髒了應金兒的衣裳,郁芳卻供述,公主的确碰了泥偶娃娃的盒子,卻只是掀開了小縫隙仔仔細細地看了,并不曾動手腳。

事情便着落在宮苑使窦顯恩的身上。

追查到這裏,封太後便叫停了。

人人皆知,窦顯恩是官家的親信,再加之官家今日急于做實此事的急切,封太後已然理順了事情的始末。

封太後耳根子軟,又是個善于變通的人,既接受了這個結果,便誠心誠意地為這小娘子打算起來。

她與李合月拉家常,試圖多了解她幾分。而在無人注意之時,慈寧殿裏第一等的女官張雪升張內人下了值,提了小提籃來到了夜色下無人踏足的禦果園。

她是聖人身邊第一等的女官,在民間時,又是高祖王皇後的閨中密友,故而在紫微城裏,無論是宮娥還是內官,都對她尊敬有加。

張內人是個極溫柔的脾性,舉手投足也十分雅致,她來到禦果園後的一眼活水泉,從提籃裏倒出了五只憨态可掬的泥偶娃娃。

她最後看了一下,看到這五只娃娃的身背後都寫着李合月的名字,不免微笑地想起來,那小子親自涉險來調換的兇險一刻,之後便撿了一塊石塊,接着手起石落,将這五只娃娃一一砸碎,碾成土化為泥,消失在了活水泉裏。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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