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苦盡甘來

張內人從禦果園出來, 心裏還是放不下那位小娘子,略一沉吟,還是提步往慈寧殿裏去了。

剛到廊下, 為聖人每晚入睡前按摩的醫女梁蘭熏腳步輕慢地退出來,見是張內人來了, 忙福身見了禮,走上前來挽住了她的手。

“……忙了一天怎麽還沒去睡?”

“今日聖人操勞,連午睡都不曾,我這還不是放心不下……”張內人輕聲說着話, “聖人睡下了?”

梁醫女點了點頭, 又挽着張內人往殿外走了幾步, 到了玉蘭樹下, 悄聲說道, “……聖人指派了盧慧兒等幾位, 送小娘子往宮外去了。張內人如此關切那小娘子, 可是同她有舊?”

适才張內人下值時, 特意囑托梁醫女關照那孩子,此時兩人閑談, 難免說起來。

“你是知道我的,二十六歲入宮, 一直侍奉着先皇後,十五年沒有出過宮, 也無兒女也無親眷, 所以瞧着小娘子小郎君的, 打心眼裏喜歡。”

張內人嘆了一息, 拉着梁醫女的手坐在了花下, “适才我去侍奉, 那孩子就安靜地站那兒,眼睛裏那麽大一包淚,可把我心疼壞了。且不說旁的,只說這麽一個小人兒,獨自個兒進了宮,瞧上去不過十五六,哪兒經歷過什麽事啊?就想着能多照應照應,也是結個善緣。”

“誰說不是呢?還是你心好。”梁醫女也随着嘆了口氣,“說一千道一萬,到底官家開了金口,定下了這宗婚事,明兒昭告了天下,無論是誰都更改不了。這小娘子未來就是正兒八經的王妃。待她好些,準沒錯。”

梁醫女說的是大實話,其實她對白日裏慈寧宮發生的事略有耳聞,滿心都是好奇,只是同為大內女官,誰又敢擅議呢?

張內人哪裏看不出她的好奇,只是溫柔一笑,又同她閑說了兩句別的,這便同她辭別,慢慢往住所去了。

她性子沉靜,連走路時都靜悄悄,月華随着足尖的走動,在裙擺上流連,這樣無聲的動與靜,令張內人內心安寧,一些年月久遠的往事,就浮上了心頭。

她是王皇後父親同袍的遺孤,三歲起就養在了王家,同皇後情同姐妹。後來王皇後成婚了,高祖經年累月地在外征戰,張雪升心疼姐姐,便索性住了過去。

鄭王趙衡意出生時,高祖還不曾稱帝,在開封府做一個馬直軍使,那時候她們在保州,姊妹兩個一道兒養孩子,冬日裏打棗子,夏日裏蕩秋千,春天來了,還要往野外去,起個鍋子煮野蘑菇吃,如今回想起來好不快樂。

後來高祖稱了帝,王拂做了皇後,她也跟着姐姐進宮,做了皇後身邊兒的女官——她不是張揚跋扈的性子,所以在宮裏的日子,也能過的安靜且悠然。

這些過往,想起來可真是人生裏最快活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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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兒從小就同她親厚,後來他出宮開府建牙,緊接着皇後薨逝,她傷心過度在永陵守了年餘,再回來在慈寧宮裏當值,又遇上了高祖驟崩。

二哥兒這三年多來深居簡出,寥寥數次在慈寧宮的相見,也不過閑話幾句。他長大了,經過了世事的錘煉,再也不會像小時候那般,一聲聲喚着姨母,叫她背他出門買糖荔枝。

聖人為他盲選王妃的事初初定下來時,她就總想着怎麽能幫幫他,打聽哪個小娘子人品更佳?偷偷瞧一瞧哪位小娘子更美麗和善些?

她想不到,有一回遇上了,她有心想探問幾句,二哥兒卻只叫她安心,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

所以當今日午間,她從應金兒和郁雱的手裏接過托盤,再轉身進得殿後等待時,忽聽兩聲悶哼,身邊的兩名宮娥歪靠在軟壁上,她心下一驚,便看見了二哥兒。

這孩子無論在任何時候,都是一副不疾不徐的穩重模樣,只拿一雙藏星的眼睛看她,張雪升即刻就知道他的用意。

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她即刻便打開了金絲楠木的小盒,将他遞來的六只泥偶,一一放了進去,再将換下來的泥偶,放進了屏風後案幾上的二柱三足青銅斝裏。

這一切動作不過兩三息,宮娥即刻就醒轉了,見張內人也靠着軟壁睡着了,互相吐了吐舌頭,雖有幾分疑惑,卻也不敢多問,只推推張內人,将她叫醒了。

她向來沉穩,一直到聖人叫她收走托盤後,方才支走了身邊宮婢,不慌不忙地再将之前的泥偶,重新換進金絲楠木的小盒裏。

在深夜的時候,再将青銅斝裏到泥偶取出,在禦果園裏的活水泉裏銷毀了。

做這一切時,張雪升始終鎮定自若,一直到了此刻,一切塵埃落定,方才覺出後怕。

她先前還在想,到底是什麽樣的女孩子,才能叫二哥兒冥思苦想、親自涉險來調換泥偶,還一口氣換了六個,大有弦不需發、勢在必得的志氣。

後來在慈寧殿的寝殿外,那個叫做李合月的小娘子,安靜地坐在四展窗棂的光影下,一身兒素淨,面容如雪,眼尾微紅,眼底一層淺霧,令人沒來由地心生疼惜。

她嘆氣,思緒回還,兒孫自有兒孫福,二哥兒已經失去了太多,倘或那小娘子能愛他,一定是他的福氣。

張雪升帶着今天的疲累入了住所,睡去了。再說回那個茫然無措的小娘子,從慈寧宮裏出來之後,便默然不語,踩踏無聲地,在內侍宮娥的護送下,往宣德門而去。

快到宣德門的時候,她看見側旁的花樹裏像是有人在探看,她心下好奇,卻不敢再看。

慈寧宮的女官盧惠兒停住了腳步,微笑着說道,“李娘子,且在這裏候一時,車馬即刻就到。”

因聖旨已下,聖人在在晚間與李合月相談許久,她這鄭王妃的位置已經板上釘釘,故而慈寧宮的內侍宮娥都對李合月十二分的尊重。

李合月此時身心俱疲,聞言只稱了一聲謝,再一擡眼,依舊看到那花樹下的女孩子,她覺得很奇怪,看看四周,護衛宮娥都在,她便輕輕招了招手,換那女孩子來。

這位女孩子正是明娘子身邊的婢女煙景,自打下午時,德妃娘子搶走了泥偶之後,她便惶惶不安,好在聽說李娘子沒事,還封了鄭王妃,回去同明娘子一說,主仆兩個都安了心——還好沒給李娘子惹來麻煩。

到了晚間,煙景便來到了宣德門,想碰碰運氣,看能不能遇見李娘子,好在皇天不負,叫她等來了。

她走了過來,不敢明說,只福了福身,低聲道:“李娘子,從前常從您這裏買磨喝樂的明娘子,您還記得嗎?”

在宮城裏乍聽到明娘子的名字,李合月有些吃驚,但見煙景看着她身邊兒慈寧宮的宮娥內侍,眼神有些躲閃的意味,便也不敢多問,只點了點頭。

“奴婢是明娘子身邊的婢女煙景,聽聞您有喜事,特意待代我家娘子,向您道賀。”

李合月心知有異,只點頭應她,道了一聲多謝你家娘子。

煙景不敢多留,福了福身,便往前去了,李合月回身看了看她,心裏升起了一些不好的預感。

明娘子一向在大相國寺裏客居,同她的夫君守在一起,如何她的婢女卻出現在了宮裏?

莫不是那賊配軍将明娘子強擄進了宮?

她心裏難免砰砰亂跳起來,煙景這般晚來尋她,也許明娘子真的無計可施了吧。

心頭帶着疑惑,李合月出了宮門,慈寧宮派來的馬車制式華麗,盧惠兒并一個內侍請她上車,李合月看這宮門前闊大的廣場上沒有人煙,想到了舅母姐姐,這便道了一聲稍等,便走到宮門前的護衛身前,多問了一句。

“勞煩您,請問方才有沒有人在此地逗留。”

那護衛目不斜視,一言不發,倒是盧惠兒跟着過來笑着說道:“我是慈寧宮的女官——”

侍衛聞言,便出聲了,“晚間的确有民婦在此喧嘩,叫開封府的巡判官抓走了。”

李合月大驚失色,好在轉念就想了個明白,舅舅就是開封府的軍巡使,巡判官都歸舅舅管,應當沒什麽大事吧。

果然那護衛瞧在盧惠兒的面子上,又道,“那民婦被抓走之後,不過一炷香的時間,又來了,在宮門前繼續喧嚣吵鬧,好在宮裏的聖旨出門,要往無名巷去,那民婦便走了。”

李合月覺得又好笑又擔心,好笑的是舅舅抓舅媽,抓了放,放了抓,擔心的事,聖旨到了家,不知道舅母會不會害怕。

她嘆了一口氣,坐上了馬車,一路穿過了東京城的熙攘,過了燈火照天的州橋夜市,看着繁華糜麗的夜景,難免有幾分恍如隔世之感。

要去她家的巷子,必要經過大相國寺,李合月想了想,既是順路,還是去看一看為好,這便同盧惠兒商量道:“……小巷狹窄,馬車也許不能通過,不若在此地将我放下。”

盧惠兒自然是不同意的。

依着聖人的吩咐,她們送李娘子回家,還有幾分安撫她家人的意味,怎能半途停下?

李合作只得作罷,可是小巷的确狹窄逼仄,到了小甜水巷,兩邊皆是售賣零嘴、飲品的小攤兒,這輛闊大華麗的馬車果真是無法通過了。

無奈之下,盧惠兒只得同意李合月下車,察覺到盧惠兒眼睛裏的擔心,李合月跳下馬車的時候,便笑着叫她安心。

“這裏離我家不過一個街巷,我是再熟悉不過,請放心。”

盧惠兒點點頭,只得和同伴下車送行,哪知道這小巷子裏人來人往的,那小娘子幾步就沒了蹤影。

盧惠兒難免作罷,正欲回身上車時,還有人問她,“可是送李娘子回來的?”

盧惠兒到底是宮中女官,氣度不俗,聞言只是微微點頭,那街巷裏的人就笑着說,“李娘子路熟——”

既是如此,盧惠兒等人便安心離去了。

李合月一路小跑往家的方向去,在小甜水巷買了一只甜炊餅,一路走一路啃——她也顧不上什麽了,今兒在宮裏一整天就吃個幾口糕點,這會兒餓的前胸貼後背,快要昏過去了。

過了小甜水巷,人煙就稀少了,到了前方家與大相國寺的分岔口,李合月的腳步就停了下來,猶豫了一會兒。

是先回家,還是先去知會明娘子的夫君一聲?

她猶豫了半天,想着回到家裏一時半會兒出不來,明娘子的夫君若是不知道明娘子下落的話,這會兒肯定很着急。

主意打定,李合月低頭咬了一口甜炊餅,便往大相國寺的方向走去,許是肚餓手抖的原因,手裏的甜炊餅突然就掉落在地。

肚子還不曾填飽,炊餅就掉了。李合月無比遺憾地撿起了地上的炊餅,正拿在手裏一邊端詳一邊遺憾時,忽聽得側旁有人在說話。

“別吃。”

作者有話說:

元元:???誰吃了?別血口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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