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花也喜歡
小娘子拿着甜炊餅的手就僵住了。
她往聲音傳來處看去, 街旁的背巷口,有人依着牆站着,星鬥滿天浸上下, 可沒有一束星光是照着他的。
李合月知道是誰。
嗓音有種落拓的清氣,慵懶着, 甚至有種勸慰人的意味。
此刻的她有一種被抓包的尴尬感,拿着也不是,丢也不是,只往他所在的背巷口挪了挪, 站了進去。
“我也沒打算吃……”
怎麽說, 都像是在嘴硬。李合月擡起眼睛看, 走進黑暗裏, 反而能看清楚他了。他依舊依着牆站着, 只拿一雙幹淨無雜色的眼睛看她, 眼尾微揚, 斜飛入鬓的眉也如墨線一般上仰, 像是在笑。
他在李合月話音落地的時候,站直了身子, 不疾不徐地從她的手裏拿走了那半塊甜炊餅,往四下看了看, 只看見巷子裏有只黃身白腳的小狗崽,便将甜炊餅扔了過去。
那小狗崽就嗖的一聲兒沖了過來, 叼着甜炊餅邁着小短腿跑到了一邊兒, 拿爪子壓在地上, 興高采烈地吃了起來。
李合月悻悻然地把視線從小狗崽身上移了回來, 哎, 給狗兒吃了, 也不算浪費。
“去哪兒?”趙衡意低頭看她,視線落在她稍顯紅腫的眼睛上。
她還生着氣呢,垂下眼睫不看他,悶悶地嗯了一聲,說道,“我往大相國寺去。”
趙衡意哦了一聲,“何事,我命人代你通傳。”
李合月聞言擡起了眼睫看他,眼神裏就有些許的猶豫。
其實她之前也不曾見過那個叫煙景的婢女,她今夜冒險在宮門裏叫住了自己,只為向自己恭喜道賀,确實有些蹊跷,她這才想起去大相國寺看一看,但心裏又拿不準到底有沒有詐,此時趙衡意問起了,她便有些遲疑。
“大相國寺裏住了一位明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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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遲疑着,不知該從何說起,哪知眼前人卻嗯了一聲,像是知道她要說什麽,李合月就拿探詢的眼光看他,趙衡意頓了頓,說道:“她的确被官家帶進了宮。你是想向她的夫君傳遞消息。”
原來他什麽都知道啊,李合月有點小小的洩氣,但還是嗯了一聲。
“我也不知是真是假,想着去看看也是好的。”
趙衡意看着她的團團臉,想事情或者不高興的時候,總是下意識地蹙着眉,他說知道了,嗓音裏帶着安定她心緒的沉靜感。
“……你家門前擁滿了人,宮裏的車轎出不去,繞了三個巷子才走。”他像她的耳報神,垂着眼睫認真向她通報,“舅母把門拴緊了,還在門後抵了一只案桌。”
李合月有些訝異。
他說舅母的時候,無比自然,像是說自己的舅母一般,這讓李合月有些微微的不自在。
他說這麽多,是想見她快些回家,不要去大相國寺麽?
“你是偷偷監視我家嗎?”她不滿地看他,“就像那只花貓一樣,每晚踩我家的屋頂。”
也許是想到了那只花貓兒,小娘子嘴裏埋怨着,可眉頭卻漸漸舒展開了。
趙衡意注意到她額上的絨絨毛,在煙霧藍的夜色裏飄飄着。
三年多,個子長高了,容顏變得溫柔了,可額上一圈細軟的絨絨發還沒有變,使她還有些許的孩子氣。
“我送你回家。”他的視線從她的額發上收回,側轉了身往巷子裏去,李合月知道他會派人去大相國寺裏通傳,便也跟上了他的腳步。
“你的交代呢?擇日不如撞日,此刻就交代了吧。”她走在他的身旁,有些跟不上他,“你交代了,我才好向舅舅舅母交代。”
他放慢了腳步,像是在遷就她的步伐,“好,找一個無人之處。”
“那就去踩我家的屋頂。那裏可以看見東京城的月亮。”她想了想,“快要到十五了,月亮會很圓。”
他說好,不緊不慢地走着,背巷裏光色昏昏,沒有什麽人經過,夜風在巷子裏來來回回,安靜地路過他們的身邊。
趙衡意不說話的時候,側臉溫寧如月,李合月走在他的身旁,時不時轉過眼睛看他一眼,像是察覺了她的視線,他的眼睛裏就有了些笑意。
其實他們并不熟啊!
怎麽就,怎麽就要成婚了呢?
李合月覺得很荒唐,可又不知結果會如何,只默默地跟着他走,到了巷子盡頭的時候,他忽然停住了腳,握住了她的手腕,腳下不過輕輕一點,便帶着李合月騰空而起,躍上了屋頂。
他點地輕盈,錯落交疊的瓦片發不出一點兒動靜,李合月卻拖拖拽拽地,将瓦片踩的噼裏啪啦,她疑心就這麽踩下去的話,恐怕要踩踏許多人家的屋頂,好在身邊人的手上再用了十分勁,讓她不必那麽吃力。
這樣在屋頂上疾走,令李合月想到三年多前在姑母家房頂的情形,心緒免不得一陣兒低落,好在下一刻周遭屋舍變得熟悉,原來到了自家的屋頂了。
落地時,她險些趴倒在瓦片上,趙衡意提了她一把,才使她安安穩穩地落地。
“我重嗎?”她好奇地問。
他說不重,卻轉了轉手腕,“輕的像一片梨花。”
這個比喻很可愛,李合月的心情好起來,她轉過念頭,想了想舅母在做什麽?免不得好奇,想趴在屋檐邊上向下看,轉念一想,萬一看到舅母在打舅舅耳光,讓這判官看到了,豈非很尴尬?
她抱膝坐在了月下,身旁人依着她坐下,坐定後遞了一只油紙包,李合月好奇地接過,見是一只獅蠻栗糕,頓時不覺得甜炊餅可惜了。
“為什麽不讓我去大相國寺?”她捧着栗糕,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問了第一個問題。
身旁人認真地聽了,一息之後才認真地回答她,“二百禁軍駐紮寺中,又有巡捕官在周遭街巷巡行,倘或不幸被擒住,你該如何?”
李合月心虛了,低頭咬了一口獅栗糕,不敢吭聲。
“是要抓我嗎?”她把栗糕咽下去,方才小聲問,“那一日明娘子差小沙彌來知會我,萬事小心,原來是真的……”
趙衡意就轉頭看了她一眼。
小娘子的側臉精致有如彎月,月色溫柔灑下,使她眼睫、鼻尖兒到唇峰這一道弧線發着茸茸的光,可愛至極。
“你都知道。”他轉過頭去,語聲談談。
李合月心虛地把身子歪過去一些,背着他點點頭,嗯了一聲。
“……那人欺/侮明娘子,我想帶她走,卻叫那人抓了回來。”她小聲地說着,“他的眼神兇神惡煞,扣着我的肩膀不讓我走。”
她說“不讓我走”這幾個字的時候,嗓音悶悶的,像是有點委屈——細想起來是真的委屈,也不能同舅舅舅母說,只能憋悶在心裏,這時候同他提起,就帶了幾分訴苦的意味。
趙衡意嗯了一聲,李合月沒看他的神情,卻能聽出他聲音裏的低沉。
“動彈不得,就該咬他。”
或者拿腳猛踢他命門,甚至可以拿頭撞他的頭,他這般想着,卻又覺得太過危險,那應該如何?那麽兇險的時刻,他卻不在。
李合月有點想不起來那一晚的細節,或許潛意識裏忘記了,想了想搖了搖頭,低頭吃下最後一口獅栗糕,回答他:“我也不是什麽人都咬。”
那被她咬過的,都是什麽人?
她不過是随口一句應答,身旁人似乎從中咂摸出甜蜜的滋味,一時無言。
李合月覺得很奇怪,把自己坐坐正,轉頭去看他。
月色下他坐的閑适,兩條長腿彎着,手臂搭在膝上,視線落在燈火錯落的萬千屋脊上。
世界很安靜,風似乎也不動了,若有似無的尴尬氣息彌漫着。
突然這樣不說話,李合月不解其意,只拿出帕子拭了拭嘴角,歪頭問他,“其實,我連你叫什麽都不知道。”
他嗯了一聲,李合月說着,低下頭,手帕在手裏無意識地翻動。
“那時候你傷的那麽重,其後又銷聲匿跡,我還以為你死了呢。”她遲疑着,沒有告訴他,每年中元節自己在巷子口燒紙,都會為他燒一份,也算是祭奠了。
他是親王,是皇親貴族,在他面前說死也許很僭越,李合月有些意識到了,頓了頓,沒在繼續說下去。
他認真地聽着她說,在她頓口的時候,轉過眼睛看她,四目交接時,他的眼睛依約在笑。
“我叫趙衡意,是高祖第二子,前朝至聖十六年生人,臘月二十九的生辰,今年二十一歲。”
他突如其來的自報家門,倒讓李合月有些訝異,只安安靜靜地聽着。
“三年前我派人找過你,陝州、興元,耀州,陳爐……”他一個一個地說着,像是回憶着足跡,“可惜遍尋不到,不知道你去了哪裏。”
他說話的時候一直看着她,認真而懇切。
“我……”李合月遲疑着,“我回去以後就被三嬸母抓住了,打了個半死扔進了亂葬崗,是我舅舅把我翻出來的……後來我就來了東京城。”
一個半大的小娘子,筋骨柔弱,還是個孩子,被扔進了亂葬崗,那一刻該有多害怕。
趙衡意低低地嗯了一聲,良久才說話,“舅舅很好。”
“嗯,舅舅很好。”李合月重複着他的話,眼睛亮亮的,“舅母更好。”
小娘子說話的神情很認真,他看着她,轉瞬心緒又低下來,“今日之事……”
他頓了頓,“我有苦衷。”
李合月的眉毛就揚起高高。
雖不知他的苦衷是什麽,可想想三年多前那個帶着血腥味的夜晚,那個瀕死的他,好像又能理解了。
“我知道。”她嘆了一口氣,低聲說道。
哪兒有什麽苦衷,不過是……
怎麽同她說呢?她還保有天真,眉宇間的善良與至誠一如三年前,哪怕自己被扯進了漩渦裏,還能體諒他的苦楚。
趙衡意垂下了眼睛。
她在趙臨簡那裏落下了形跡,那人發了瘋似的,秘密搜尋她的下落。
三年多前,她面對的,不過是一個鄉紳,一群潑皮無賴,而如今面對的,權勢滔天,卑劣狠辣……
思及此,他有意無意地擡起了一只手,寬袖層層落下,露出了一只勁瘦修長的手腕,有一段還裹着潔白的麻布,看在李合月的眼睛裏,難免聯想到前些時日的巷子裏,她看見的那一抹刺眼的血跡。
“抱歉将你卷入了是非漩渦。”他擡起眼睫,深而溫寧的眼睛望住了她,“你若是不願意,此事自有我擔待。”
他說這話的時候神情嚴肅,仔細看,似乎還有一些哀懇在眼睛裏。
李合月糾結着看着他,恍惚有些錯覺——是不是她看錯了,竟然覺得此刻的他有些可憐巴巴。
屋檐下響起了吵吵嚷嚷的聲音,仔細聽,好像是舅舅回來了,再有瓷碗落地的聲音,許是舅媽丢了他一只碗過去。
她喜歡這種瑣碎熱鬧的人間煙火,而他卻身在在千尺萬尺高的瓊樓玉宇,屬于他的那一角搖搖欲墜、寒徹身骨。
小娘子猶豫着,遲疑着,一手托住了腮,眼望着東京城起伏的千萬屋脊,她這樣的安靜很戳人心,看在趙衡意的眼中,似有千萬種愁緒。
“東京城有千萬人家,億萬屋脊。而我,”他看着她溫柔的側臉,嗓音裏帶了些許刻意的落寞,“只回我一人的家。”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