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山也相愛
身邊的小娘子, 安靜地坐在不太圓的月亮下,意态溫潤,顏色皎潔。
趙衡意忽然就生出了幾分歉疚。
其實這個世上, 誰又不是孤身以赴了?或許他方才那句嘆息之言就不該說出口,像是在拿她的善良來裹挾。
“那為什麽是我?”小娘子猶猶豫豫地開了口, 歪過頭來看他,語聲輕輕,“我聽聞,今日打開盒子的那一剎, 你好像在生氣。”
前一句是疑問, 後一句卻像是小小的不解——你分明是不高興的啊, 卻還要來問她願意不願意。
趙衡意嗯了一聲, 看她的眼神很專心, “那一刻, 倘或太過喜形于色的話, 我怕——”
怕被人看出端倪, 怕娶不到你。
他說到這裏的時候,在她黑亮瞳仁的注視下頓住了, 良久方才改換了用詞。
“怕為山九仞,功虧一篑。”
李合月哦了一聲。
她很聰慧, 聽他第一句,便能知曉後面的意思。
他是說, 這一切全是他的計劃, 所以才會到最後一刻, 都還高度警覺着, 生怕最後關頭出什麽岔子。
那就又回到第一個問題上來, 為什麽是她?
東京城裏那麽多小娘子, 名門淑女,高門閨秀,與他來說都是良配。
“那為什麽是我?”她又問了一遍,卻又看着他,認真道,“這麽問不是說我不好。我很好,我娘說元元乖巧,該嫁給世上最好的郎君。”
她說到這裏,有些苦惱地低下了頭,像是想起了自己的母親,“我知道你的苦衷,可不代表你可以當我的家,做我的主,擅自決定我的終身。雖說此事似乎已經無有轉圜的餘地,但我還要再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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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想的事很多,成親是頂頂大的事,還是在沒有預兆的情況下。
光舅舅舅母那裏,就不知要費多少口舌。
有一星的歉意在趙衡意的眼睛裏浮現,他不是喜愠分明的人,此時聞聽了,只向她致歉。
“為什麽是你。”趙衡意斟酌着用詞,怕惹得她想多,“或許是因為,你曾救我與水火。”
李合月的眉間就有了些許的松泛,但隐隐約約的,好像又有些失落浮上心頭。
原來他始終念着的,不過是她當初救他的恩情。
可他當初也救了她啊,殺了那兩個追殺她的潑皮,将她從二姑母的身邊帶走,在她心裏,他與她早就兩不相欠了。
想到明娘子前些日子對她的預警,再有方才才知道的,官家記恨上她,派人四處搜捕這件事,李合月明白了些什麽。
因為她曾經救過他,所以他也想救她。
想明白了這一點,李合月的心裏就有些輕松:若真是如此,那彼此也不會有什麽負擔,相對時,還能更自如一些。
把手裏疊好的手帕遞在了趙衡意的手上,一直蹙着眉的小娘子終于有了丁點笑模樣。
“舅舅舅母驟然接了聖旨,這會兒一定亂成了一鍋粥,我也不能總和你耗在一起,踩屋頂看月亮。”
“……這麽大的事,我還要去給爹爹媽媽上柱香,說一聲。”她手撐着地面,站了起來,低頭向他搖搖手,“我走啦!”
她說我走了的時候,語氣輕快,趙衡意手裏接過手帕,仰頭看她,依約看到了三年半前那個灑脫的半大小娘子。
他很喜歡她說的,耗在一起這幾個字,短暫的恍神後,他嗯了一聲,站起身叫住她。
“我去拜會舅母……”
李合月吓了一跳,往屋檐下看了一眼,搖頭說不成,“舅母會吓到。”
趙衡意想到屋檐下方的一片混亂,難免額心舒展。
她的舅母很有趣,不慈不笑,句句都是在罵,可每一個字裏都能聽出她操不完的心。
小娘子拒絕了他的相送,把自己擱在了屋檐邊,垂下去兩條腿,晃了晃之後,忽然就犯起了愁。
“這……怎麽下去。”
她歪着頭仰着沖他發愁,有種不谙世情的純質。趙衡意俯下身子半蹲看她,眼尾笑意顯著。
“你沒有上過屋頂?”
她又不是花貓兒,上屋頂做什麽?萬一踩壞了瓦片,舅母又要罵人。
見她搖頭,趙衡意伸出手去,托住了她的手臂,正待用力時,小娘子忽然問他:“你好像同以前不一樣。”
他說嗯,“哪裏不同?”
“那時候,沒見過你笑。”她說着,卻又覺得自己說的不對,那時候他身負重傷,奄奄一息,哪兒還有什麽高興的事。
“也笑過。”他回答的很簡短,又在短暫的停頓後,低聲道,“你若想好了,便在窗前擺一只紅色的磨喝樂,我就會來。”
李合月點點頭,“若是我不願意,你會如何?”
趙衡意的眉睫就有了幾分凝重,“我不會如何。一切有我,不必擔心。”
他說着,手下用力,想将她送下去,哪知屋檐下方腳步淩亂的,李合月向下一探頭,吓得大驚失色,“是我舅母,你快走。”
說着便往下喚了一聲舅母,屋檐下就竄出來一群人,舅舅舅母,二哥哥和姐姐們,見她在屋頂上晃腿,都大驚失色,趕忙拿梯子去了。
她背着搖手叫他走,這便看見一只梯子架上來,她翻身下去的時候,看他還沒走,手裏拿着她用手帕疊出來的小耗子,神情幾分關切。
順着梯子向下行,還沒落地就被韓棠玉和青玉抱住了,舅母安氏拍着她的背,手上在打,嘴上還在罵,“天老爺知道,我往宣德門外跑了多少趟!你舅舅正事不幹,來來回回地抓我回去審!審他爹的撮鳥花褲衩子!老娘還怕你不成?”
一整日的委屈在舅母的嚷聲裏放大,李合月看着舅舅委委屈屈地站在外圍,臉上好幾道抓痕,就知道這一晚上鬧了不少事出來,難免好氣又好笑。
“舅舅,舅母,叫你們擔心了。”
她說着話,就聽門外熙熙嚷嚷的,像是有很多人在巷子裏走動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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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玉和青玉就擁着李合月往堂屋裏去,七嘴八舌地問她近日的事,李合月也不知家裏是什麽情況,兩邊都在問,就有些亂,好在韓雲度及時打斷了,先将家裏的情況同她說了。
“申時一刻的時候,宮裏的天使乘着大車到了家門口,主事的,應該是禮儀院的官員,宣旨意的該是宮裏的宦者,”
韓雲度記性很好,只将聖旨原文背誦一遍,方才問出了全家人的問題,“元元,你進宮不是進獻泥偶的麽?如何卻成了王妃?”
棠玉和青玉都睜着大眼睛仔細聽,舅舅在旁邊喃喃自語着,“鄭王啊,那可是鄭王。”
雖說元元生的美麗,千好萬好的,可同皇家結親,那是連做夢都想不到的,舅舅一時失了神,也不稀奇。
安氏卻拍了拍桌子,堵上舅舅的話,“鄭王又如何?莫不是還要強娶元元?太上官家以前想擴皇宮,都怕驚擾百姓,不了了之,難不成如今的官家眼盲心瞎話,聽不得百姓的話,還要強将八杆子打不着的兩個人湊成一對?”
她們不了解事情的始末,也不知她與趙衡意的過往,所以義憤填膺,倒是青玉在一旁見縫插針地說道,“雖說突然,可鄭王府的禮單都送過來了,除了金銀以外,裏面還有有南海的珊瑚,價值連城的瓷器,還有書籍古玩……”
棠玉點着頭應和,“看那禮單,好些都是元元喜歡的,不像是最近才置辦的,像是早有準備。”
李合月也不知該如何說,只趴在桌上,好一會兒才擡起頭,小聲說着話。
“鄭王不是壞人。舅母,若我真同他成婚的話,你會如何?”
其實現在哪兒還有選擇的餘地?宮裏的天使來宣過旨了,聽說禮儀院明日一早還會昭告天下,這時候再說什麽如何不如何,委實有些晚了。
“我能如何?”安氏難得沉靜下來,低低地說,“你若心甘情願,咱們一家子絕沒有話說,可若是你極其不情願,索性咱們一家子連夜收拾行李,跑了就是!”
李合月覺得這樣的舅母令她安心,只往她的懷裏鑽了鑽,在她的抗拒下硬是拱進了她的懷抱,同舅母狠狠地撒起了嬌。
“舅母,今日之事說起來委實話長,倘或你們不着急,我一會同你們仔細說說。”
舅舅在一旁又喃喃自語,“鄭王殿下還任着開封府的府伊,以後官場上相逢,免不得幾分尴尬——兜兜轉轉,我竟然成了上司的舅丈人。”
安氏啐了一口過去,叫舅舅閉嘴,又叫她去後院給爹娘燒香,“你先去同你父母說一聲,回來咱們再商量。”
李合月嗯了一聲就要去,卻聽門外轟隆隆的,似乎有什麽刺耳的聲音,刮着地過去了,還有人喊着讓一讓,無名巷要換牌子了。
一家人好奇極了,韓青玉好事兒,帶頭奔出堂屋,打開了大門,看着外頭一堆人看着一塊牌匾走過去,這一群人看見正主兒的家門開了,忙都湧過來說話。
“安大娘子,你們家可給咱們無名巷争夠了面子!”
安氏就領着三個女孩子走出來,李合月看着外頭的牌匾上的字,一陣兒尴尬。
“咱們這條街巷的前後左右都有名字,什麽小甜水巷啊,什麽白衣橋,偏咱們籍籍無名。如今可太有出息,咱們街坊四鄰都商量了,湊了五十文,叫街口的劉鐵匠打了個牌子——”
那人說的眉飛色舞,只命人将牌子轉過來給這一家人瞧。
只見那鐵牌子上寫了四個大字,十分的醒目。
韓富貴巷。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