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雨絲微亂
軟緞鞋可愛, 小娘子也可愛,捧着臉趴在繡案上瞧棠玉繡抱腹上的鴛鴦。
這時候夜色開始變得深濃,窗臺上的花兒濕了一點, 有簌簌的雨聲飄落,棠玉就叫元元去關窗子。
“……這一個月, 總說着你要嫁人,要嫁人,倒也沒有什麽真切的感受,昨日冷不丁的, 王府裏來擡嫁妝了, 這才真正慌起來。”
“我喜歡聞雨的氣味, ”李合月跳着腳, 把支摘窗落了一半兒, 又坐回到棠玉的身邊兒, “慌什麽呀?武功巷同咱們家就隔了兩條街, 我想你們了, 走着就回來了。”
“話雖這麽說,可嫁了人到底是不一樣。”棠玉停了手, 說着話的同時,手在針線筐裏分着線, “莫說王府了,只說普通人家, 哪兒有嫁了人的媳婦, 成日裏往娘家裏跑的?”
李合月的眼睛裏就有些悵惘, 想到了爹娘, “……我爹娘就養了我一個, 說待我十幾歲的時候, 就招贅一個姑爺上家裏來——如今想來,若真能如此可多好啊。”
想到爹娘,她的眼圈就有些紅,棠玉注意到了,不動聲色地轉開了話題,“姑母同姑爹泉下有知,也會覺得很好,聽說鄭王殿下生的很英俊,都說相由心生,我就不信壞心腸的人長得會好看。”
順着大姐姐的話題,李合月的思維就開始發散了。
趙衡意是生的很好看。
話本子裏,形容男子總會說劍眉星目,趙衡意就是那樣的一副長相。除此之外,他還很白,是那種幹幹淨淨的白皙,即便粘了血污,也顯得很幹淨。
就是第一次相見的時候,兇的很,像個勾魂奪命的判官,動不動就亮刀子。三年後再見,他又和藹起來,說話的聲音也很溫柔,像是躲在哪裏修煉去了,修煉出幾分慈心佛骨。
棠玉見她不說話,拿肩頭撞了撞她,悄聲問,“玉婆娑是怎麽一回事,好端端的為何會關了門?你昨兒去了,可見到杜大娘子了?”
李合月聞言回轉了心神,頓時皺起了眉頭。
“昨兒我的确去了,不光玉婆娑,連州橋的酒店瓦舍都好幾日沒開了。”
“我聽繡坊的姐妹們說,玉婆娑不開張,東京城的小娘子們,就到處高價求購節氣娃娃,聽說一只娃娃出價出到了一貫錢……”
棠玉在一旁眯着眼睛穿線,李合月卻覺出幾分不好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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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從宮裏出來後,她就沒見過杜大娘子,莫不是……
莫不是調換裝泥偶盒子這件事,杜大娘子是主謀?事發了,所以被殺人滅口?
想到這裏,李合月驚得站了起身,棠玉吓了一大跳,拽着她的衣角,“元元怎麽了?”
李合月顧不上回答她的話,只在腦中過了一遍當日的事。
趙衡意說當日他有苦衷,那證明換盒子一事有他的份兒,那杜大娘子也許不是主謀,那她會去哪兒呢?
想到這兒,她有些迫切想知道趙衡意的所在,向他問一問杜大娘子的下落,萬一,萬一杜大娘子被牽扯進去了呢。
不然好端端的買賣不做,關門幹什麽?
她心裏亂亂的,一會兒想到杜大娘子,一會兒又想到了明娘子,總覺得心裏不踏實,想了想,往窗臺上擱了一只穿紅裙的磨喝樂娃娃,再坐回在了棠玉身旁。
趙衡意,他去哪兒了?
自打上次在屋頂見面之後,他好像就銷聲匿跡了,就如同三年半前一樣,無聲無息。
官家與聖人賜下的婚事,禮儀院着緊得很,沒有半分耽擱的,就把婚期定在了九月初九。
這一個月以來,外頭沸沸揚揚的,私底下說什麽的都有,好的,壞的,無端揣測的,舅母在外頭聽夠了,就不準她随意出門,只在家裏安心待嫁。
她不能出門,可趙衡意可以啊,如今她與他坐上了同一條船,她有那麽多的不解困惑,迫切想要同他商量的,卻偏偏連他的半分蹤跡,都找不到。
李合月嘆了一口氣,陪着大姐姐又繡了一會兒,到底還是坐不住,算着時辰快要打落更了,她就往家門前站了一會兒,果不其然等來了更夫梁貴四。
“梁老丈,你平日裏就在這一帶打更,可知曉玉婆娑店家娘子的住所?”
梁貴四聞言,點了點頭,“杜大娘子并非僑寓東京城的客戶,她有田産有房屋,可是一二等的上戶,就住在馬道街南口——離朱雀門不遠。”
他說完又笑着叮囑李合月,“該要出嫁的小娘子了,可別亂跑,有什麽事,小老兒給你跑一趟?”
李合月望了一眼飄着雨絲的夜空,也覺得梁老丈說的有道理。
“勞煩梁老丈,只要瞧瞧她在不在就成了。一時我請您老兒吃杯茶。”
“李娘子休要客氣,吃茶就不必了,不知小老兒能不能讨要一只磨喝樂?好去哄我那剛滿周的小孫女兒?”
李合月自然說好,只叫他等一會兒,這便回了屋子,自去取了一只小巧的泥偶,遞在了梁貴四的手上。
梁貴四便開心起來,連聲道謝,“小娘子且等着,我巡完六個街巷就來。”
他說完便像藏寶貝似的,把磨喝樂收進了布口袋,接着樂呵呵地往前去了。
李合月安下了心,自去樓上陪着大姐姐繡花。
大姐姐專注繡花的樣子像是一泊淨水,安靜的氛圍觸動了李合月,她便也耐下性子,擺了一個泥偶在窗邊兒,拿起了筆,調了顏色上色。
只可惜今日尤其心浮氣躁,泥偶又十分的小巧,十個指尖兒還沒有小黃米的米粒大,她塗得心慌慌,筆一丢,仰面倒在了椅上。
望着木頭頂發了好一會兒呆,她拿出帕子,認認真真地疊了一只布耗子,心緒方才得到好轉,将布耗子往窗邊兒一挂,才接着去為泥偶塗指甲。
可塗了指甲又要刻頭發絲兒,簡直是再精細不過的活兒,她又心浮氣躁起來,索性轉開眼睛,望着窗外的雨夜發呆。
那只布耗子老老實實地吊在支摘窗上,兩只耳朵耷拉了一點,顯得垂頭喪氣的。
她心裏氣悶,丢開筆,先把紅裙裳的磨喝樂收進來,再伸手去拽布耗子,就在這一瞬間,布耗子原本耷拉着的耳朵忽然翹起來,接着就倏忽不見了。
李合月怔住了,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回頭看了看大姐姐,大姐姐還在安靜地伏案,像是沒有察覺到這邊的動靜。
她揉了揉眼睛,把支摘窗再開大一些,探出半個身子去,結果除了鼻尖淋了幾滴雨,蒼黑的夜空下,沒有發現任何動靜。
花貓兒走動時,踩動瓦片的聲音又響起來了,大姐姐皺着眉頭,輕聲抱怨,“外頭下着雨呢,這貓兒又亂跑。”
李合月的心就砰砰地跳了起來。
是花貓兒啊!
“……萬一貓兒把瓦片踩爛了,舅母又要罵人了。”她按着砰砰的心跳,說話間往門外慢慢去,“大姐姐,我去把貓兒抱下來,總不好叫它淋雨。”
“踩梯子時仔細腳下,莫要摔着。”棠玉叮囑着,叫她拿條棉巾去,“聽着腳步聲,有氣無力的,你拿棉巾裹着它抱下來。”
李合月嗯了一聲,手裏拿着棉巾,慢慢踩着梯子往屋頂上去——屋頂常常會漏水,便留了一個檢修的口子。
揭開瓦片,小娘子探出一個腦袋,綿密的雨絲落下來,溫柔地砸在她的眼睛上,好一時睜不開眼睛。
哪知下一息,雨絲好像忽然就停了,李合月睜開了眼睛,有人撐開了一邊鬥篷,正遮在她的頭頂。
眼睫好重,上面挂了幾滴雨珠子,世界在雨珠子裏晶瑩剔透,眼前人在世界的正中心,眉眼幹淨的有如被清泉洗過,黑瞳裏裝了一個小小的、疑惑的她。
“是你。”小娘子眨巴眨巴大眼睛,眼睫上的雨珠子就掉下來了,看清了世界,也看清了他。
他說是我,眼尾向上微仰,“你要怎麽把花貓兒抱下去?”
一直在思量着的人忽然出現了,反而叫李合月生出了幾分遲鈍,她向上舉起了雙手,棉巾就懸在了手上。
“大姐姐叫我拿棉巾裹着,抱下去。”
他眼底的笑意就更深了,一側的鬥篷落下去,他伸過雙手,抱孩子似的,把她從洞裏抱出來,再輕放在屋頂上。
一下子被抱上了屋頂,腳踩着不平的瓦片,李合月還有點懵,只拿一只手在額前搭了一個涼棚,想擋住斜風吹來的雨絲。
“你又把我抱上來了。”她仰着頭看他,雨打的睜不開眼睛,微眯着,“咱們總是在屋頂上見面,好像見不得人似的。”
雨絲實在綿密的很,趙衡意在她搭涼棚的那一刻,就把鬥篷撐起來,遮蓋在了她的頭頂。
“禮儀院定下日子的第二日,我就去了與北燕交界的龍王嶺。事出突然,我叫孟九火來知會過你。”
聽到孟九火的名字,李合月有些詫異,往他的鬥篷下挨近了些,好奇地仰頭看他,“他不是王屋山的道士,在大相國寺裏做護院的麽?”
這些時日孟九火的确來看過她一回,東拉西扯地說了一通,她也沒有将孟九火同趙衡意聯系起來。
“原來是去了北燕啊……”她知道北燕很遠,可還是很想抱怨,“我有很多事想不明白,也有很多事想問你。方才我給泥偶上色,從前分明是極熟練的,可今日卻尤其靜不下心來,也不知道是怎麽了——”
小娘子被雨淋濕後的面龐白皙如月,說話時烏亮黑瞳裏滿是困惑,便是連聲音,都在雨絲裏和軟着,漸漸放低,像是也不明白自己如何會這樣。
趙衡意安靜的聽她說,只在她漸低的聲音裏嗯了一聲,将手裏的布耗子遞在她手上,微微俯身。
“大概是想我了。”他說。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