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且以喜樂
他說完這句話之後, 視線從她的眼睫上掠過去,看向了細雨溟濛的東京城。
李合月的眼睛就眨不動了。
細雨的沙沙聲過耳,他方才說的那句話還停留着, 叫困惑的小娘子微抿了唇,目色遲疑。
“你在說什麽?”她有些不确定自己的耳朵, 仰頭去追他的視線。
然而他只是将手抵在唇邊,虛虛地清咳一聲,接着才低頭迎上她的視線。
“方才——”他顧左右而言它,忽然問起了別的事, “你把磨喝樂、布耗子收進窗子時, 兇巴巴的。”
看來想要逃避一個人的問題, 就要再次開啓另一個話題, 果不其然, 質樸的小娘子思緒很快被拐跑了。
“兇巴巴?”她想了想, 很坦誠地點了點頭, “是有些不高興, 可還不至于兇巴巴。”
她向來對自己有着清晰的認知,不會輕易否定自己。
然而他卻追着她的話音向下問道, “因何不高興?”
雨絲有些大了,李合月的眼睛被打的有些睜不開, 趙衡意察覺到了,只将一邊鬥篷再升高一些, 另一手握住了她的臂彎。
“風大雨急。換個地方說話。”
李合月遲疑了一下, 仰頭說好, 接着趴回到屋頂缺口那裏, 輕聲去喚大姐姐。
棠玉很快就從屋裏走出來, 仰着頭往上, 看見元元的一張濕漉漉的白淨小臉,向下探看着。
“花貓兒不願意跟你回家?”她關切地叫元元快下來,“那別管它啦,先把自己顧顧好,害了傷風可怎麽好?”
怎麽辦,應該同大姐姐說實話嗎?
Advertisement
李合月猶豫了一下,蹙着眉頭說道,“大姐姐,我能不能同花貓兒出去一趟?”
棠玉就像聽到了什麽鬼話一樣,匪夷所思地看着她。
“說胡話呢?”
李合月的腦袋擋住了大半個洞口,懇切地同棠玉說道,“大姐姐,半個時辰我一準兒回來,舅母若是上來了,你就說我睡了——成不成?”
棠玉張了張口,她知道元元不是個胡鬧的性子,又有主意知道分寸,她既然這麽說了,那一定有要緊的事兒要辦。
“你把腦袋讓讓,我瞧瞧花貓兒長什麽樣子。”
李合月猶猶豫豫地歪頭看趙衡意,趙衡意眼底有似有若無的笑意,在她讓過一側空間時,俯身看下去。
“小姨安好。”
乍見飄着雨絲的洞口現出了清俊一人,棠玉吃了一驚,好在她性子沉靜,只向他點點頭,勉力把自己的驚訝按下去。
“無主的貓果然頑皮,你去去就來。”她把目光落在元元臉上,叮囑她,“仔細不要凍着,沒幾日就要成婚了……”
大姐姐這麽一答應,李合月心裏便踏實下來,只向她眨眨眼睛,接着把洞口的瓦片堵上,方才站起身來。
“走吧。”
小娘子說着,把自己的手臂擡起來,撞了撞他的手,“去哪兒好說話?”
趙衡意嗯了一聲,托住了她的手臂,腳下生風,帶着她越過了幾間屋頂,再借屋脊與高樹的勢,騰躍至左近白衣院的十五層高的木塔頂層,方才落地。
李合月的心砰砰地跳,落地後還驚魂未定,只往木塔的欄杆上一趴,低着頭喘息了許久,這才緩過心神來。
“好高——”
趙衡意在她的身邊站着,也将手臂搭在欄杆上,看她長舒了一口氣,便也放下了心。
“你看那裏。”
白衣院的木塔高聳入雲,在其上向下探看,可以看到城南四通八達的街巷,目力好的話,甚至能看清街巷裏,行路人的臉。
李合月順着他手指向的方向看去,但見大相國寺四周的街巷口,都有三五黑衣人原地走動着,也不行路,也不離開,只在周遭盤桓着。
“那是什麽人?”李合月很好奇,忽得想到了什麽,“是監視明娘子的人?”
趙衡意搖頭,視線落在遠處。
“徙國夫人此刻仍在紫微城中。我依着你的意思,告訴了還鄉侯徙國夫人目前的處境,不過……”
他頓了頓,“還鄉侯并無半分想要進宮要人的意思。”
明娘子随夫君被俘之後,被封為徙國夫人,而她的夫君則被封為還鄉侯。
李合月聞言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只覺造化弄人,她望着大相國寺的方向,喃喃自語,“我不明白……”
她不明白什麽,其實她自己也想不清楚,只是隐隐約約地覺得,一個女子嫁了人之後,便不能自己做自己的主了麽?
趙衡意轉過頭看她,眉眼安靜的小娘子不言不動,像是癡了一般。
“你可知道,這些人是在搜尋你的蹤跡。”
李合月微張了張口,想到了一月前茶湯鋪店家告訴她的事,以及明娘子的示警,有些了然。
她不說話,沒有聲響,趙衡意便轉頭看她,惆悵的小娘子的臉迎在斜風細雨裏,雨珠是透明的,落在她的面龐上,便成了瑩潤的白,淺淺浮了一層水氣,這種純質的顏色,使她看起來,就像一個薄霧易碎的夢。
他還記得三年多前的那個夜晚,彌勒菩薩碎裂的那一剎那,紛飛的泥片、稻草、金箔裏,她像只受驚的小鹿,抱着她的小包袱,一整個人小小的,瘦弱着,窩在其中,只拿一雙驚慌至極的眼睛看着她。
那時她還是個孩子,強裝的鎮定,帶着哭腔的聲音,為他撒止血泥的時候,手顫的有如抖篩。
她害怕黑夜,害怕他會殺她,害怕到了地府沒人為她燒紙,可卻敢在荒寂的野路上,推着他一路向生。
他的心慢慢就如夜空上的雨雲一樣軟了。
她是什麽時候長大的呢?
趙衡意微垂了眼睫,再擡起時,便伸出手輕握住了她的細腕,輕輕一帶,引她在欄杆下的木制臺階坐下。
“你因明娘子開罪了那人,可曾後悔過?”
李合月随着他的動作,在木質臺階坐下後,自然而然地拿手肘撐在膝上,托住了一側的臉。
“不後悔。”她望着他,水汽氤氲的眼底有些微的無可奈何,“我也曾想過,怎麽樣才能救她,但想不到任何辦法。”
趙衡意嗯了一聲,“她有她的桎梏,也有她的執着。天地很大,先顧好自己。”
他的聲線清冷,在雨氣裏顯得沒有溫度,李合月的視線向下落,落在他藏在蒼黑鬥篷下的手。
“你的處境也很難嗎?”她想到那晚檐子轎下,那只滲了血跡的手腕,還有三年多年前他身上許多處觸目驚心的傷口,“能顧好自己嗎?”
“很難,也顧不好。”趙衡意坦然,“先前我同你不相認,是怕将你牽扯其中,之後卻發現你已經入局,再想脫身,恐非易事。所以才會在聖人準備的金絲楠木盒子裏做手腳。”
李合月知道有他一份,此時聽了并沒有太大的震動,只又把腦袋湊近了他幾分,悄聲說着,“那杜大娘子呢?她在此事中是什麽角色?”
“從她接下這宗買賣開始,便也入了局。”她的小腦袋湊在眼前,趙衡意一低頭便能看到她圓溜溜的大眼睛,呼吸便有一瞬的細微停滞,他擡起眼睫,視線落在欄杆外的雨夜,“聖人臨時撤下了八卦盤,幕後人深恐有變,臨時命杜大娘子再尋泥偶充數,宦者奔至玉婆娑,取來了刻有你姓名身家的泥偶。”
“明娘子為了同你傳遞消息,在節氣娃娃身背後也寫下了你的名字,貴妃娘子截了下來,打算渾水摸魚,所幸被九姐攔下。倘或得手的話,盒中再多一個你。”
李合月緊張地眼睛眨也不眨,原來那一日平靜的慈寧殿,背地裏還有這麽多的暗湧。
“他們的動作你都知道,所以才會選中我?”她疑惑,“六中二三,怎麽會這麽精準?”
“我的時運很差,從來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所以為了确保萬無一失——”他頓住了口,再将視線移下,看上了她的眼睛,不再說話了。
即便他住了口,李合月也能猜到他的意思,震驚地又湊近他幾分,又黑又亮的眼睛裏全是征詢。
趙衡意點頭,“全是你。”
李合月悵惘地把腦袋收回去,在木質樓梯上坐坐好。
兜兜轉轉,她與他又要一起走一段路。
“我一直想問,你娶不到可心的夫人,不能同喜歡的人相伴一生,可會有遺憾?”
趙衡意在她視線轉開時,微微搖了搖頭,看她在揪着布耗子的耳朵玩兒,纖細的手指繞來繞去,流露出幾分孩子氣。
“那你呢,也會有遺憾?”
李合月卻搖搖頭,低着眼睫說話,“我不遺憾。從前我們一起走過一段路,如今為什麽不行?待你将自己救出了水火,那時候再說聚散就是。”
良善如月的小娘子,永遠真誠待人,然而話裏的灑脫卻叫他的心一瞬空了,好在他有無窮大的自信,頃刻間便将這等情緒消化了。
“我會去查探杜大娘子的蹤跡,你且安心。”
她自然會安心,李合月鄭重其事地點點頭,心緒開始松泛下來,“你是皇子,為什麽總喜歡在屋頂高來高去的?萬一掉下去,旁人見了,都要吓一跳的。”
她問話問的可愛,趙衡意眼底的笑意加深了,見她瑩白光潔的額上有一些雨珠正向下滑落,他擡手,為她拭去了雨珠,小娘子卻很自然地把另一側腦袋歪過來給他看,趙衡意便又為她拭去這一側的雨珠。
好像她做什麽動作都很自然,趙衡意放下為她拭去雨珠的手,她就将手裏的布耗子三下五除二地拆開,遞在他手裏,叫他拭手。
“我生下來時,只是保州城一個尋常的孩子。自小随着舅父練武,長大了一些又去軍中歷練,所以高來高去對我來說很尋常。”他笑着看她,像是在安她的心,“不會掉下來的。”
他看了看木塔外的夜空,想到了她的大姐姐對她的叮囑,這便道:“也有半個時辰了,走吧。”
李合月打消了疑慮,也得到了答案,這便點頭同意。
她性情活躍,往樓梯內圈望了一眼,幽而昏的光亮向上氤氲着,她忽然很想順着一圈圈的樓梯走下去。
“高來高去的,我害怕,走下去好不好?”
說是征詢他的意思,可小娘子已然跳下了第一層臺階,轉回頭看他時,黑亮大眼裏滿是邀約。
趙衡意便随着她向下行,她像只纖巧的貓,躍下樓梯的腳步輕而無聲,甚至連角落裏罩着的燈焰都沒有半分驚動。
木塔裏有松木的清氣,小小的、旋轉的空間,很快就到了第一層,那正中心供着一尊白玉觀音,供桌上除了有供奉的香火之外,還有一只盛滿了簽文的簽筒。
小娘子逢佛像必拜,虔誠地跪在蒲團上,認認真真地向菩薩磕了三個頭,接着一擡手将供桌上的簽筒拿下來,搖了搖晃了晃,晃出一支簽文,她抓在手裏,轉頭又将簽筒遞給了趙衡意。
“你也來求一支。”
趙衡意負手站着,垂睫看她的眼神很溫柔。
“不必了。”他微微搖頭,“我已求到了上上簽。”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