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猶春于綠

他飲下杯中酒, 世界忽然安靜了。

月色從窗紗裏透過來,花影浮動,蟲鳴啭啭, 頭一回飲酒的小娘子,兩頰紅如鮮荔。

原來新婚夜是這樣的啊。

她沒有見過這樣的趙衡意, 仰頭喝酒時,下颌線清晰的有如刀刻,酒入口的那一刻,喉結上下滾動, 像是飛鳥掠過淩厲的雪峰。

“八千年啊……”李合月順着他的話輕輕說着, “活那麽久, 是神仙吧——”

眼前人安靜地聽她說着, 只是在她話音落地的時候, 微擡了眼睫, 不動聲色地看了看窗子。

她以為他在看月亮, 誰知道猝不及防地, 他把視線轉過來,望住了她。

“餓嗎?”

李合月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很奇怪, 她今天吃的很少,從早到晚的, 似乎就吃了幾口棗糕,可此刻卻一點都不餓。

“眼下不太餓, 也許睡覺的時候會餓。”她糾結了一下, “你去招待賓客時, 給我偷偷帶一小塊糕團回來。”

小娘子認真地豎起了一根手指, 把帶糕點這樣的話說的鄭重其事, 趙衡意的眼尾就向上仰, 藏在眉梢眼角的笑意顯著。

他說好,“等我。”

其實身為親王的王妃,哪用得上偷偷帶糕團。

王府裏有竈房廚子,再不成也能叫閑漢去潘樓街的各大酒店,傳個索喚,送一桌糕團酒席過來。

他知道她常常去買小食糕團,眼下這種場合她也許不知道合不合規矩,便只向他偷偷提出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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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是她第一次涉足的地界,一定很怕生。

面頰紅紅的小娘子坐在他的身側,三寸寬的距離,團扇擱在了她的手邊,纖細柔軟的手指蜷着,溫柔地擱在軟軟的被上。

“蘭生谷會候在窗外,你若想吃什麽了,想要什麽了,便喚他一聲。”他叮囑着,“他是王府的屬官,你可以信任他。”

倘或真的要信任一個人的話,那還不如孟九火。

李合月想了想,“孟九火在不在,他也經常踩我家的屋頂,我同他相熟一些。”

這個“也”字用的很妙,趙衡意輕笑,道了一聲好。

他同她旁若無人的說話,一旁的侍者不免低聲提醒道:“殿下,正廳裏還有各路賓客……”

一道淩厲眼波落在侍者的身上,其間的森寒令幾名侍者不約而同地覺察出冷意,一時間噤若寒蟬,垂下眼睫不敢再出言。

李合月縱然沒成過親,卻也知道新婚夜新郎官要去宴請賓客,說不得還要喝個酩酊大醉,這便點了點頭。

“你要記得帶糕團給我。”她看了看低垂眼眉的侍者,伸出手,輕輕搭在他的手上,安撫地拍了拍,“要記得回來。”

她怎麽會覺得他不會回來?

手背上落了一點似有若無的溫熱,一路蔓延至上,一點一點地抵消了他心底的寒意。

趙衡意說好,站起身,出門的時候仍是不放心,回身看她一眼,面頰緋紅的小娘子眼睛在笑,快樂地向他搖搖手,“去吧。”

王府屬官蘭生谷、萬重波在窗外候着,見鄭王殿下從屋中出來,這便疾步走上前,眼睛盯着周遭一切,方才依次低聲禀報。

“殿下這個時辰出來,剛剛好。”

趙衡意并不以為意,只在原地站着,仔細整理了衣袖,這才大踏步向前去,萬重波和蘭生谷跟在其後,依舊低聲道,“好在院中已清掃幹淨,殿下一時去宴請賓客,若是能大醉一場,便是最好了。”

不論是延遲迎親,還是大醉一場,說到底還是做戲給官家看,趙衡意并不放在心上,只在進正廳前忽然住了腳步,低聲道:“去潘樓街的幾個糕團店,送一桌點心來。”

他說罷,卻又覺得不妥,只将吩咐收回,“罷了。”

蘭生谷應是,只知道這糕團一定是為王妃叫的,鄭王殿下說罷了的原因,恐怕也是怕耳報神往上傳遞消息,引起不必要的猜測。

這一廂趙衡意宴請賓客,那一頭李合月在屋中坐的氣悶無聊。

她擡頭看看雲絲素紗帳,低頭看看并不算豪奢甚至有點過于簡單清冷的陳設,只覺得陌生至極。

她在安貴巷韓家二樓的卧房,同大姐姐棠玉共分一室,裏頭她與大姐姐的物件兒小東小西的,堆得是滿滿當當,好在收納的也算井井有條,倒也不至于混亂不堪。

相較于那裏,趙衡意的家真的有些過于冰冷了。

好像連個正經的女使都沒有啊!

李合月自己侍候自己慣了,只對着鏡子拆下了釵環鳳冠,再拆下耳墜,方才覺得自己舒坦了一些。

一旁的侍者瞧着她的動作,不免出聲提醒,“王妃,一時還要成禮,這會兒便把釵環下了,恐怕不妥……”

李合月聞言,擡頭看向這幾位行禮的侍者。

這四名侍者穿着的衣衫皆是宮裏的制式,兩位宦者,兩位宮娥,一定是慈寧殿裏差遣來的。

“成禮……”她低聲重複了一下,方才認真道,“我又不是坐蓮花臺的菩薩,随意一些會比較舒坦。”

侍者們面面相觑,見這位王妃眼睛裏噙着笑,又說道,“成禮時,也是要更衣下釵環的。各位說是不是。”

侍者們便不再說話了,李合月越性将繁複的喜服除下,只換上了一身淺藕荷色的家常衣裙,整個人都輕松起來。

她是到哪裏都要過小日子的,這一時先爬上紫檀藤床,換上自家帶來的軟枕,再開了門,從箱籠裏取出了軟鞋換上,這還不夠,再從箱籠裏取出了自己平日裏愛用的,零零碎碎地擺在藤制的筐子,擱在了窗下的桌案上。

雖然成了婚,可燒制磨喝樂的功夫不能落下,待找到杜大娘子的下落,她還要繼續同杜大娘子做買賣呢。

可是做了王妃,就不能自由自在地在州橋一帶亂跑了吧?

李合月惆悵地想着,橫豎想不出結果,她便開了門,往屋外看了看。

孟九火就在外頭探了個頭,笑嘻嘻的。

李合月心頭一喜,回身同侍者們道了一聲,“我出去走走。”

侍者們方才見這位鄭王妃來來去去地布置卧房,收拾家當,全然不似旁的新嫁娘那般,規規矩矩地坐着等新郎官成禮,已然無法管束,這一時便也不敢置喙,都只微笑着點頭。

孟九火像是又去踩屋頂了,帶了一身露水回來,他引着李合月下了臺階,哈着腰說道:“……您嫁了過來,小底也沒屋頂可踩了,就去城中轉了一圈。”

李合月就問她自己家裏是什麽狀況,“我舅母和大姐姐她們如何?還哭着嗎?”

“您家舅母掀了您舅父吃酒的桌子——那些同袍臉色青白着走了。”孟九火摸摸鼻子,想到方才的畫面只覺得很好笑,“那些七八尺高的漢子沒人敢同您舅母大聲,都乖覺着走了——”

“舅舅一準是喝過了頭,該着被舅母收拾。”李合月聽着家裏的事,心裏只有一切如常的安定感,“大姐姐她們呢?”

“都好都好,您家那位小娘子說明兒就來武功巷瞧瞧,就都寬了心。”

李合月心裏全放下了,同孟九火在階下走了一圈,又提議道,“這裏我還不熟悉,你帶我走一走。”

孟九火本就是奉命來陪主母說話的,此時往周遭看了看,遲疑一下,道了一聲好。

“小底陪您去看看燒瓷的窯坑去?”

李合月聞言喜道:“如何這裏也有窯坑?”

“殿下說您喜歡燒泥偶娃娃,前些時日就使人在後院牆下建了一個窯坑,您看看去。”

李合月提起了裙子,往屋後仔細看去,果見地面上有一個半突起的磚瓦制的窯坑,比自己家後院的小窯坑大上一倍還多。

她走上前,拍了拍窯坑的頂,只覺夯實厚重,觸手還有溫度。

“前兒請人燒了一爐,這會兒還熱着呢。”

李合月眼望着窯坑,沒來由地就紅了眼圈。

當年在耀州城,家裏的窯場練成片,那時候也為宮廷燒制過貢瓷,倘或家裏不出事的話,成為官窯也說不得。

她嘆了一口氣,轉瞬又高興起來。

“明兒我就繼續燒節氣娃娃,總不好半途而廢。”

孟九火說着是,又陪着李合月繞了一圈,李合月就問起王府的日常來。

“這裏為何沒有女使?”

“殿下平日裏食宿都在前院,只有每月初一才會來後院。前面白日裏有王府的屬官長随,夜裏有巡行的班直,倒也用不上女使。”

孟九火說着,又指了指新栽的桂花樹,新修葺的廊柱檻窗,“這也是才使人新修的,從前冷冷清清的。”

李合月便有些明白了,怪道卧房裏的陳設如此簡單,原來是經久不住人的緣故。

她聽着想着,繞過了屋後,再進正廳時,看見右手邊有一間耳房,窗子裏似有輕煙飄出。

李合月起了好奇心,提裙走了過去,輕輕推開門,只見正中一只供桌,其上擺了一只無字的牌位,在供桌之下,有黃色的紙錢紮成堆,垛在一起,一旁還有兩筐金元寶,另有一個筐子裏,裝了許多紙做的小玩意兒:紙衣裳紙船,紙房子紙床,甚至還有小娘子閨閣裏愛玩的紙秋千紙雙陸…

夜色裏,供桌上的三柱香煙霧氤氲着,氣味不算濃烈,悠悠揚揚的,孟九火看着王妃不言不動,也覺出幾分不吉利來。

“……殿下每月初一都會來這裏燒紙,小底也不知祭奠的是何人——”

李合月蹲下去,拿起了一只金元寶,用手指輕輕摩挲着,眼圈漸漸就紅了。

“他怕我在地府沒錢花,叫小鬼欺負——”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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