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明月雪時
原來他都記得啊。
三年多前, 只懸着一顆荒星的夜晚,兩個苦命人彼此支撐着,走過一段鬼火狐鳴的夜路。
李合月拿手背抹了抹眼淚, 拿了一只金元寶站起身,再看那只無字的牌位時, 就覺得很親切了。
“從前人小啊……”她有些感嘆着回轉了身,“現在長大了,才不會怕閻羅小鬼。”
孟九火原是怕犯了王妃的忌諱,此時卻看她破涕為笑的樣子, 就有點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了。
“您說什麽?”
“我說呀。”李合月把金元寶拿在手裏晃着走, “我不怕閻羅小鬼, 判官——”
她的腦海裏浮現起, 三年多前那個劍尖滴血, 殺人如麻的趙衡意, 忽然就覺出來幾分悲涼。
到底經受了什麽樣的磨難煎熬, 才能使他變得這般平和呢。
“判官勾魂索命, 您也不怕?”孟九火同王妃相熟了,說話便會随意一些, 落在她身後半步,同她說道。
“我不怕他。”李合月意有所值, 提腳上了臺階,再推開卧房的門, 那四位侍者看到王妃來了, 忙上前屈膝, 道了一聲王妃。
李合月還不太适應這個稱呼, 只笑着提裙進了卧房, 坐在繡凳上時, 才發現鞋襪都沾了泥和水,濕噠噠的。
這房中沒有女使,屋子外頭又只有灑掃的仆婦,再者這裏不是自己熟悉的地方,難免事事不順手。
宮裏來的四位侍者原就是來幫襯的,使喚一定是使喚不動,李合月就提着鞋襪,光着腳往床邊兒去,将将坐上床邊的繡凳,便聽外頭有熟悉的聲音溫柔響起。
“王妃,妾奉聖人之命來幫襯一二。”
是張內人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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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合月道了聲進來,侍者便将門打開,只見張內人眼睛裏噙着笑意,站在門外,自有一身的沉靜氣度。
在她的身後,有八名女使打扮的姑娘,都規規矩矩地垂着手站着。
張內人笑吟吟地進來,見房中已擺滿了女兒家的物事,藤筐裏的繡帕發繩,梳妝鏡前的鳳冠釵環,窗下桌案上的磨喝樂小瓷盒,再看紫檀藤床上,女兒家的軟枕乖乖巧巧地睡在那兒,任誰看了,都心生柔軟。
她看了一眼四個呆若木雞的侍者,示意他們下去,接着便吩咐起來:“先将王妃的鞋襪收下去,再去把日常要用的物事全從箱籠裏取出來,再有,淨房裏要把水燒上——”
不愧是經老了事的女官,張內人的一番吩咐下來,屋子裏的女使都動了起來,一時間也不算安靜了。
“這一日的昏禮走下來,可累?”張雪升微笑着坐在李合月的下首,只關切地問道,“撒豆谷、坐虛帳,牽巾拜家廟……可是要費不少功夫。”
李合月搖頭說不累,“我覺得很好玩兒。方才客人們在卧房門前撕彩緞,跳着腳去夠,十分的逗趣兒。”
“可不是。我想着王府裏人丁稀少,殿下又是個不理俗務的,就多問了一嘴,沒成想,王府竟連女使都沒買齊。可真是愁死人了,于是禀奏了聖人,先去內侍省裏調了八位待入宮的宮女,橫豎先幫着王妃,把王府的內院支撐起來,總不至于明兒早上起身,連個梳頭的人都沒有!”
張內人把事情始末說完,方才停了下來,見小娘子安靜地聽她說,不由地心生憐愛。
“如何還沒禮成,就拆了發髻釵環?”
李合月就老老實實地作答,“鳳冠太重了——”
張內人笑着摸了摸她散下來的發絲,只覺觸手柔軟,于是又叮囑了一句,“王妃的舅母可叮囑過一些閨房之事?”
再灑脫的小娘子,聽到這樣的話都會覺得羞赧,李合月垂下眼睫,搖搖頭說不曾。
舅母是心粗之人,發嫁前夜在她的卧房裏坐了一會兒,張了張口卻什麽都沒說出口,只抱了抱她。
張內人低頭去看小娘子的神情,笑着想到前日,聖人指派了教規矩的女官去韓家,被鄭王殿下打發了回去,現下想想,也許是為了做給官家看。
她想到這兒,握住了李合月的手,輕聲說着,“好教王妃知曉,我同先皇後情同姐妹,打小看着鄭王殿下長大,若是我同王妃說一些閨房裏的事,不知可算僭越?”
張內人心地善良,又是十分知禮的人,李合月知道她心好,心裏卻有些為難。
她與趙衡意,是屈于皇權的選擇,也許同行過一段路,便要分開了,那麽所謂的閨房之事,其實沒有必要知曉。
因為她與他,根本不會發生什麽。
她想到這兒,腦海裏忽然閃過了方才他飲酒時,那一道飛鳥掠過的淩厲雪峰,忽然覺得臉有些發燙,沒來由地吞了一口口水。
張內人瞧見了,唇邊笑出了漂亮的笑渦。
李合月的心緒回還,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你是鄭王殿下的姨母,又曾在宮裏待我溫柔,我怎會覺得你僭越。只是……”
她想不出什麽理由,絞盡腦汁的,擡起眼睫看着張內人關切的眼神,鬼使神差地說道,“我都懂。”
張內人的眼神就有些慌張。
好在良好的修養使她極力掩飾了這種慌張,嘴角微微孱了下,笑着說了好幾聲好,接着又叮囑了幾句之後,便站起身告辭了。
張內人走之後,李合月也有點慌張。
就好像原本平靜無波的湖心,忽然有人丢了一顆石子,于是就泛起了一圈一圈的漣漪。
她慌慌張張的,連新來的女使服侍她沐浴更衣,她都自顧自想心事,而忘記同女使寒暄幾句,只叫她們先退下,自己趴在窗子的桌案,想東想西。
前院的笙簫鼓樂的聲音飄渺又似乎近在耳邊,二更一刻的時候,李合月覺得眼皮有點兒重,女使将她扶上了床,李合月窩進了軟被裏,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時。
再醒來時,天清如水,一彎淡黃色的月挂在桂樹上,疏疏的花粒悄悄發着香氣,李合月的視線從窗上向下落,落在斜倚着的身邊人身上。
心就吓了小小的一跳。
窗下有清風吹入,輕拂枕邊人的發絲,他沒有睡下,只閉着眼睛斜倚着,月色為他的側臉鑲了一道金邊兒,使他烏濃的眼睫,高挺的鼻梁,堅毅的唇峰都像在發光。
是好看的啊。
他也許睡着了,也許只是在假寐,只是在某一刻,喉結微動一下,那道淩厲的雪峰又刻入了李合月的眼睛。
是好看的,可以勾魂索命的判官。
她的視線再往下,他靠近李合月這邊的一只手擱在軟被上,竹骨一般的形狀,寒玉一樣的顏色。
若是翻轉過來,手指的指腹上,會不會有一道兒齒痕?
她從前狠狠咬過的痕跡。
她有點好奇,手指便悄悄向前,妄圖碰一碰他的指尖兒,快近前了,快近前了,就快要碰到的那一刻,忽然他的手指微動,吓得李合月立時便屏住了呼吸,一動也不敢動了。
好像有兩道眼波落在了她的頭頂,李合月吞了吞口水,緩緩向上看,果真看到醒着的他,正用一雙靜深的雙眼看着她。
“怎麽了?”
慌亂無措一瞬爬進了眼睛,李合月迅疾地把手縮回來,藏進了被裏。
“我餓了……”她怔怔然了一會兒,又把手伸出來讨要,“糕團呢?”
她的手只在被邊兒露出指尖兒,小臉兒也只露出一半,烏亮大眼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他覺得此刻的她和從前任何場景見到的她都不一樣,尤其的稚軟,尤其的乖巧。
“那裏。”他擡起手,指了窗下的桌案。
李合月順着他的手指看過去,果見桌案上五六只圓碟,每一只上面,都擺了三五只各樣的糕團。
也許是察覺她對糕團的喜愛,趙衡意起身下床,端了一只碟子來,在她的眼前坐下,撿了一只獅栗糕,用盤子托着遞在了她的眼前。
李合月就坐了起身,就着他的手指咬了一口獅栗糕,咽下去的時候,她看到他的手指近在咫尺。
好想看一看他的指腹,她當年咬的齒痕到底還在不在呢?
正想的入神,忽然他的手就伸過來,在她的唇邊輕觸了一下。
唇邊便有細微的冰涼之感,酥麻旋即而來,李合月一愣,咽了咽口水。
“怎麽了?”
眼前人輕笑,指尖拂過她的唇角,捏下一點糕點屑。
“嘴巴沾了糕點屑。”他笑,“好吃嗎?”
他放低的聲音很好聽,李合月越來越緊張了,頭腦一片空白。
她說好吃,看着他的眼睛,鬼使神差地加了一句。
“要嘗嘗嗎?”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