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枕你好眠

同一個男子共枕, 這是李合月從不曾有過的人生體驗。

他枕龍牙惠草的八角瓷枕,溫膩的白瓷上鋪了棉制的裘毯,承托着他沉靜安寧的睡容。

李合月不枕瓷枕, 一方孩兒枕被悄悄擱在了牆邊,換上了由家裏帶來的軟枕。

頭頂是遮天的軟帳, 朦朦胧胧地透着屋頂上的獸紋,像是麒麟或是貔貅,向窗外看,垂于正脊的懸魚, 露了半點魚尾, 讓李合月忽而有了一瞬的清醒。

這裏是鄭王府, 是同安貴巷舅舅家截然不同的地界。

她睡不着, 若不是身側有輕緩的呼吸聲, 她就要輾轉反側了。正胡思亂想的時候, 他的手忽然輕拍了拍她的手臂。

他喚了一聲元元, 聲音低低, “睡吧。”

乍聽到他的聲音,她像是被抓包, 緊緊地閉上了眼睛,可是心卻因為這一聲低低的輕喚, 而變得柔軟起來,側過了身, 拿手枕在自己的臉頰下, 與他相對着。

“趙衡意。”她輕輕喚他, 他仍閉着眼睛, 卻嗯了一聲應她, 李合月悄聲說着, “現在幾更了?”

眼前人眼睫微顫,“四更天。”

“四更天?”李合月覺得很匪夷所思,“我什麽都沒做,怎麽就四更天了呢?”

她像是在自語,聲音卻近似呢喃,枕邊人仍是閉着眼睛,眉梢眼角卻似有笑意。

“你還想做什麽?”

李合月一窒,視線在他的眼睫上停留,像是察覺她在看他,枕邊人緩緩睜開了眼睛,然而慌裏慌張的小娘子卻趕緊閉上了眼睛。

“我要睡了,五更三刻還要進宮觐見。”

“不想去可以不去。”趙衡意的聲音再度輕起。

Advertisement

李合月感知到他的沉靜,睜開眼睛同他對視:“我可以去。”

新婚夫婦第二日拜見長輩,送上自己做的繡品、鞋襪枕頭,趙衡意的親眷長輩皆在宮中,故而五更便要起身出發了。

“你記得彌勒菩薩麽?大肚能容,笑口常開,誰也挑不出他的錯來。”小娘子聲音輕輕,“我只笑着就成。”

趙衡意嗯了一聲,認真地看了看她,方才低聲道:“困嗎?”

李合月搖搖頭,悄悄伸出手指,敲了敲他的瓷枕,瓷磚就發出了邦邦的脆聲。

“入冬了還要枕瓷枕嗎?”她小聲兒問,像是說不夠話似的,“你挖了窯坑給我,我就給你燒一個瓷枕好不好?我會刻牡丹紋,還會畫犀牛,執荷葉傘的娃娃——”

枕邊人輕嗯,閉着眼睛同她說着話,“不拘什麽,你喜歡就好。”

“是你喜歡才好。”李合月悄悄地說着,“瓷枕要在你的頸下睡很久,一定要是最喜歡的花紋圖案。待我畫好了花紋圖案,拿給你看。”

趙衡意說好,忽而又睜開眼睛,溫寧的兩道眼波落在她的眼睫上。

李合月被他突如其來的視線吓了一跳,呼吸相接的距離,讓她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怎麽了?”

“你的二哥哥,比你大幾歲?”趙衡意輕問。

李合月迎着他的視線,慢慢地把呼吸勻停,蹙着眉想着說話,“他是五月生的,今年剛過了十八歲的生辰,比我大了一歲多點。”

“大一歲叫哥哥,大五歲該叫什麽?”他的話音裏有笑意,眉梢挂了一星半點的戲谑,像在逗她。

李合月微張了張口,沒明白他的意思,接口接的很快,“你同二哥哥又不一樣,他是我的親表哥,你是我的——”

小娘子說話說到這兒,又是一個戛然而止,一雙純質的烏亮大眼愣愣地看着他,像是卡殼卡到神志不清。

枕邊人就笑了,轉過身去,仰躺在瓷枕上,眼尾流露着淺淺的笑意。

“是什麽?”

他閉着眼睛問,嗓音像是清泠泠的水,李合月聽着,只覺得自己像是被他正在煎煮着的,碧青色的茶,快要煮沸了。

面頰有如火燒,她奇怪自己今晚的多話,懊惱地把有如火燒的面頰埋進了軟枕裏,又在他不注意的角落裏,輕輕捶了捶手。

她想着如何作答,他是她的誰?官人?良人,還是郎君?每一個稱呼說出來,都好像要人命似的。

她想啊想,想着想着好像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再睜開眼睛時,窗外的煙水氣升起來了,天色是晴山一樣的藍,染了朦朦胧胧的白。

枕邊人不見了,門外的女使提腳無聲的走進來,一個站左一個站右,拉起了床帳。

頭發亂蓬蓬的小娘子坐在軟被堆裏,睡眼惺忪着,像一團初醒的花。

站右的女使喚做穗绾,親扶了一把王妃,将她扶至在床邊,方才跪下為她穿鞋,動作溫柔又熨帖。

“……殿下起身去前院了,囑咐奴婢服侍您起身洗漱用膳,五更二刻時,乘車往宮裏去。”

因頭一次在陌生的地方醒來,又起身起得太早,李合月顯得有些懵然,只由着穗绾與桑禾為她梳發穿戴,一直到洗漱過後坐在桌前,她才回複了幾分清明。

食不知味地吃了一小碗粥,便沒了胃口,她往窗下的案桌上一趴,對着窗下一對小泥偶發起了呆。

趙衡意起身的時候,為什麽不知會她一聲呢?

她又不是貪睡的人,平日裏也是一叫就醒——幾個月前,她還每晚三更時,給舅舅送食盒呢!

由此可見,他是不想同她一起起身吧?

李合月有些郁悶地想着,視線往正收拾了床的女使那裏看去,桑禾拿起一塊潔白的棉帕,在手裏疊了幾道,同穗绾對看了一眼,才擱在了一邊,繼續整理床榻。

小娘子就把臉往手臂裏又埋進了幾分。

她知道那塊布是做什麽的,不就是看同房痕跡用的嗎?

她和趙衡意怎麽會……怎麽會有同房的痕跡呢?

心緒被那塊白棉布牽動着,她忽得就想到了昨夜那道飛鳥掠過的雪峰,以及雪山上沾着露水的青色藤蔓,心裏就一陣狂跳。

倘或每晚都要共眠,那她難免會控制不住自己,上手去摸一摸。

想到這裏,小娘子面頰發熱,忽生了幾分邪惡的念頭:

橫豎她與他成了婚,即便日後分開了,那她也擔了一個嫁過人的名聲,與其空擔名聲,還不如實實在在地撈些好處。

比如,先仔仔細細地,去摸一摸他的指尖兒——從前她狠狠咬過的痕跡,還在嗎?

還有那時候,他受了那麽重的傷,她親眼看見有一根長劍刺進了他的腰腹,她還為他用耀州瓷的土為他的傷口止血來着……

那看看他腰腹上的傷口,總不為過吧?

再有,他的嘴唇很好看,薄薄的,像是雕刻出來的形狀,顏色也很好看,輕輕吮一口,不為過吧?

她想東想西,簡直像是被美色迷了心竅,輕擡了擡眼睫,看見自己的小藤筐裏,有一塊曬好的印胚,這便拿起來,執起了小刻刀,一筆一畫地在上頭,仔仔細細地寫下了自己的規劃。

她是個很工整的人,燒制泥偶時,一樣工序也不能少,如今想對趙衡意下手,那便也要仔仔細細地按時間進行。

練泥,拉胚,再到印曬,刻花,施釉,最後再送去窯坑去燒,間隔的時日也不短,她的耐心很好。

認真刻到第三十日,穗绾的聲音就在外面響起了:“王妃,車馬備好了。”

李合月聞言應了一聲,将印胚放進了藤筐裏,灰撲撲的顏色一點都不起眼,她滿意地看了看,并不覺得自己很出格——畢竟她也只不過到摸一摸這個程度而已。

因是要進宮觐見,她今日穿戴的仍是很繁重,走路時脖子難免吃力,只由穗绾和桑禾扶着,一路走到了正門前,上了鄭王府的馬車。

果如她所料,車中空空無一人,趙衡意并不在車內。

李合月心中不免悵惘,往靠窗的軟榻坐了,只覺有細微的失望情緒慢慢滋生。

一直到馬車走動起來,李合月才分出心神去打量車中的陳設,一只小薰籠擱在她手邊的桌子上,另有兩盤精致糕點擺着,再有一只瓷制的鵝頸瓶,塞着木塞子,她好奇打開一聞,竟是撲鼻的芝麻糯米的香氣,像是剛剛才沖泡的七寶擂茶。

前頭便有宦者的聲音響起,嗓音裏帶着恭敬:“王妃且吃些茶點香飲,殿下即刻便到。”

聽到他一時就會來的消息,李合月的心便安定下來,擡手碰了碰窗子上挂的布耗子,靜下心來吃了一口七寶擂茶。

芝麻和糯米燕麥等七種谷物混合着茶香的味道,在唇舌間發酵,李合月的心情好起來,在路過安貴巷巷口的時候,還特意推開窗,去瞧舅母姐妹在不在,可惜只是路過巷口,自然是看不到她們的身影。

她悵然若失地坐回車中,轉念想着明兒後兒的就能回家了,就沒那麽失落了。

因昨夜折騰的太晚,往宮門去還有一段路程,馬車的車輪在地上滾啊滾,好似催眠一般,小娘子犯了困,坐着打起了盹兒。

戴了釵環的腦袋好沉,睡夢裏正無處安放時,忽得側旁有個硬實的物件兒靠過來,小娘子頭一歪靠在了上頭,臉頰蹭來蹭去,方才尋到了一處稍微軟乎的地界,貓兒似的偎了過去。

呼,終于舒坦了。

作者有話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