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霧失樓臺

重階金頂下的福寧宮在五更的霧氣裏伫立, 檻窗悄悄打開半邊兒,有一雙眼睛向外探看着,下一刻卻又迅速閃開了。

明願心跪在寝殿裏的床榻邊, 纖薄的身子骨孱弱着,面色蒼白的像一個紙糊的美人。

煙景從門邊兒跑回來, 跪下扶住了明娘子,心疼地為她擦去唇邊的血跡,再悄聲哀戚着同她說,“……那賊枭去遠了, 您快些起來。”

明娘子聞言身子一軟, 歪倒在煙景的懷裏, 煙景将自家夫人摟在了懷裏, 聽着外頭的動靜, 接着連拉帶抱的, 扶着明娘子出了福寧宮。

“奴婢托人往宮外送了多少回信, 可大官人一點兒動靜都沒有。不求大官人進宮将您讨回去, 總要想想辦法——在這裏不明不白地待了快兩個月了,還要被那賊枭折磨, 這等日子到底什麽時候是個頭!”

煙景同自家夫人從金陵府一路北上,彼此相依為命, 感情并非尋常主仆可比,此時扶着明娘子, 免不得抹淚抱怨。

明娘子昨夜被趙臨簡折磨半宿, 曉起時又因舊事得他暴怒, 換來了一頓毒打, 此時精疲力盡, 只靠在煙景懷裏, 默默垂淚。

“……亡國之君,能留一條性命已算僥幸,還能指望他什麽?”明願心捂着心口,只覺心痛,“倘或高祖還在世,我與官人,必不會至此境地。”

“且瞧着吧,這竊國賊必定不會有什麽好下場。”煙景咬牙切齒地低聲咒罵着,“這賊寇遍尋不到李娘子,就在您身上撒氣,奴婢在一旁瞧着,只為您不值。”

“那日李娘子分明得了奴婢的消息,卻未有搭救您的意思,也不知她将你被擄進宮的消息,有沒有傳遞給大官人,她這般無情無義,偏夫人您,還要為她百般遮掩。”

明願心哪裏不知道煙景話裏的用意,聞言只輕輕搖了搖頭,低聲道:“你也說,只是去見了李娘子一面,她如何能知曉到底出了什麽事?再者,消息傳遞到了又能怎樣?官人是必定不會進宮救我的。至于李娘子,她是因我才會入那賊枭的眼,我又怎能不顧道義将她的來歷供出?我已身在地獄,又怎能再将那樣一個青春正好的小娘子拖下泥潭?”

她低低嘆着,“李娘子這一回也被算計進來,如今正是自身難保的時候。聽聞今早鄭王殿下要與王妃一同觐見聖人,那賊寇必定也會在,若是看到了鄭王妃正是他這些時日苦求不得的人,恐怕又是一場潑天的災禍。”

說話間,主仆二人已入了客居的寝殿,煙景侍候着明娘子更衣,語氣較之将才,稍稍平複了些。

“鄭王殿下此番也被算計入局,焉能不氣?即便不敢公然拒絕同那賊枭,必定也會對李娘子橫生不滿……”

明願心如今已然到此境地,卻還在擔心着李合月,只低低嘆息着,“從前在蓮臺,想着要去春獵,去游園,去看每年的第一枝梅,就總嫌日子慢吞吞。如今在這裏,我卻盼着時日過的飛快,最好能快些到十年後,瞧瞧我自己是死是活——”

她低低的一番話,直叫煙景淚流滿面,默默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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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還疼嗎?”煙景為明娘子拭着眼淚,心疼地問道。

明娘子勉強牽出一點微笑,搖了搖頭,“那賊枭同高祖雖是一母同胞,卻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賊枭怕人瞧他不起,拼死練了一身腱子肉,皮肉下的骨子裏,卻還是個不中用的文弱書生——他還要親征北蠻?”

煙景看着明娘子眼睛裏的譏嘲,不免也笑了,“大官人也是文弱書生……”

“書生同書生也不一樣。”明娘子想着心事,語聲低下去,“大官人詩書上有作為,那賊枭卻是個文武都不全的蠢貨。”

主仆二人這一廂互相扶持慰藉着,那一廂文德殿中,趙臨簡坐在黃羅珠纓的金交椅上,在等候視朝的間隙裏,眼皮子難免有幾分重。

他的思緒飄飄蕩蕩的,腦海裏閃過明娘子微顫雪峰上的一點櫻紅,忽又覺得方才走的太倉促,合該要再幸她一回,才夠盡興。

可惜不知為何,總尋不到先前的韻味——兄長在世時,他還是一人之下的壽王,偷偷摸摸去明願心的窗紗外瞧,那股子酥麻心悸的滋味,如今竟然是一點兒也沒了。

為着這份酥麻心悸,兄長還拿金交椅狠狠地揍過他,說什麽萬莫淩□□,當心為後代招來災禍。

又能有什麽災禍報應?趙進簡冷笑着,低頭看一眼手臂下的金交椅搭腦,再擡眼去看空茫茫的江山,只覺人生春風得意,不外如此。

唯一談的上遺憾的,就是那個被他虎口掐着的小娘子。那一晚,那小娘子雙頰紅如鮮荔,櫻唇貝齒溫膩嬌嫩,還有那一雙烏亮亮的大眼睛,委實叫他放不下。

武德司那幫子蠢材,每日裏就守在那幾條巷子口,兩個月了竟連一個小娘子都找不到,簡直能把人活活急死。

趙臨簡欲壑難填,正想着如何交待武德司那幫蠢材,窦顯恩卻垂着手過來,謙卑道:“官家,今日寅正四刻,鄭王殿下要同新婦一起觐見聖人,以及宮裏的親眷,您看——”

趙臨簡的神色稍轉霁色,只問眼下什麽時辰了?

窦顯恩近來因在鄭王選妃這一宗事上,得了趙臨簡的歡心,此時服侍官家愈發盡心,聞言恭敬作答:“回官家,已是五更一刻。”

趙臨簡站起身,往大殿裏去,順便撂了一句話下來:“傳朕的旨意,視朝後擺駕慈寧殿。”

窦顯恩自去傳旨,他是宮裏的老人兒了,先回值房飲了一盞茶,吃了些煎角子,捱到了五更三點,才慢慢悠悠地往慈寧殿裏去。

身邊兒的小內侍呂崇躬着身道:“……慈寧殿今日着實熱鬧,幾位長公主、王爺、國公郡公都早早進了宮,就等着瞧這位鄭王妃呢。”

窦顯恩聞言就眯眯笑。

當日他叫杜大娘子想法子,往玉婆娑裏随便取了一個來,原就是不保準,搞不好他都要觸怒龍顏,不曾想天都不佑鄭王,竟叫他窦顯恩辦成了此事。

後來他又派人去打聽這李合月得來歷,聽聞是個寄人籬下的孤女,唯一的血親還僅僅只是個七品武官,這樣的家世背景,足以羞辱鄭王了。

窦顯恩是個什麽便宜都要占的牆頭草,這一頭他慢慢往慈寧殿裏去,慈寧殿裏卻圍了一屋子的親眷,俱是來瞧新娘子的。

聖人坐在寶椅上,望着殿下一屋子喜氣洋洋的兒女,眼眉在笑,心裏卻煩着。

張雪升侍立在聖人身側,躬身附耳輕聲說着:“昨兒夜裏倒好,殿下吃酒至二更天,回去後也沒什麽動靜,聖人萬莫為他憂心。”

封太後覺得心裏不是滋味,低聲說着,“老身怎麽能不憂心,今早那條棉帕一呈進來,老身的心就揪起來了——二哥兒到底是對這宗婚事不稱心如意啊。”

她望着殿外青亮亮的一片天光,眉頭深蹙着,沒得多了幾分老相,“老身想着那小娘子即便出身低微些,可生了一身的絕代姿容,再冷漠的男兒家瞧她一眼,也能軟下心腸來。眼下看,倒不是這麽一回事了。”

張雪升知曉其中的細節,面子上仍還要陪着做戲,只微微一笑,應和道:“不管怎麽說,總是成了夫妻。兒孫自有兒孫福,尋常百姓人家的老祖宗都在安享天倫,您也少操份心。”

封太後聞言舒了一口氣,視線落在正閑話着的親眷身上。

這其中有同她平輩的叔伯嫂子,也有喚她大娘娘的兒女侄甥,可貼心的卻沒幾個。自己親生的兩個兒子,只剩了一個,再有就這沒了爹的長子長孫趙衡意,她心底最深處,隐隐約約存着對他的虧欠,才會一直牽挂在心,始終沒辦法忽視。

正熱鬧着,便聽有宦者在殿外高聲唱道:“鄭王殿下、王妃觐見。”

聽見這一聲,殿裏的親眷們都停下了交談,視線都往殿門前聚彙,一時間安靜下來。

有一道身影在殿門前出現,像是清寒一柄劍,劈開了晨霧的迷蒙,在這道清寒長劍的身側,有眉眼驚豔的小娘子與他比肩而站,安靜地像是牽着劍身的一抹“劍缰”。①

殿中一時間安靜的有如深井。

親眷們都知道這一出天定王妃的好戲,雖人人都對陛下同鄭王之間的暗流湧動心知肚明,然而事不關己,只瞧熱鬧,都等着瞧鄭王心不甘情不願的模樣,哪知這新娘子竟生就了這樣的仙姿玉骨。

落在身上的視線好些道,讓李合月的眼睛裏浮上一些無措。

應該怎麽好呢?又該如何稱呼這些親長,李合月一概不清晰,難免懊惱自己為何要在來時的路上,長長地睡了一覺。

一直睡到了宮門前,擡眼才知曉腦袋下枕着的,是趙衡意的肩窩。

她正極力維持着面上的笑意,忽而身後有一只手虛虛地托着她的腰際,接着輕輕帶着她走,路過瞧熱鬧的親眷,徑自引着她站在了聖人的眼前,看她一眼。

他看她的時候,眼波平靜安寧,有着撫慰的意味,小娘子的心于是就安定下來了,唇邊微笑不減,只随着他的動作下拜,恭恭敬敬地向聖人問安。

封太後瞧着座下一雙新婚的小兒女,心頭方才的郁塞一掃而空,忙叫人去扶。

“二哥兒啊,新婚夜一切可好?”她笑眯眯地望着容色奕奕的孫兒,不待他回答,卻又把頭轉向了李合月,拉住了她的手,笑着問起,“你說,你來說說。”

人人都愛聽這新婚夜的熱鬧,衆親眷就都把耳朵豎起來了。

李合月的手乖巧地窩在聖人的手裏,難免緊張,擡眼看向趙衡意。

他是不論在任何慌亂場面裏,都井然有序波瀾不驚的一人,只接住了她的視線,微微颔首。

李合月安下了心,認認真真地回着封太後的話:“殿下待我很好,我很喜歡他。”

作者有話說:

(1)劍缰:防止劍脫手的腕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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