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翠葉吹涼

午時三刻的時候, 雨終于落下來了。

慈寧殿裏擺着宴席,原本平日裏歡聲笑語的親眷,這會子人人都噤了聲, 靜默無聲地吃酒飲茶。

明明是新娘子進宮“賞賀”的日子,可主角卻提前退了場, 按着禮數,她們這些嬸娘舅母的,還要笑納新娘子親手做的繡品鞋襪呢。

偏偏聖人掼孫,官家也親臨的場合, 竟然能由着鄭王領着新娘子先去, 也是一點兒也沒給官家面子。

所以是這個原因, 官家才會在剛才面色鐵青着, 也退了場?

衆人暗自在心裏揣測着, 封太後面上雖然還笑着, 可心思全在殿外。

二哥兒氣性大, 她是知道的。

她始終認為, 當年種種,皆成煙雲, 橫豎都是打斷骨頭連着筋的血親,沒有置氣的必要。

至于官家, 他生怕二哥兒得了岳家助力,才演了這麽一出偷天換日的戲, 如今目的也達到了, 為何又要在二哥兒新婚第二日, 甩起了臉色。

封太後并沒有瞧見官家拉李合月手腕那一幕, 這一時只覺得兒子捉摸不定, 孫子不知禮儀, 一個兩個都不叫她省心。

正兀自想着什麽,忽聽得外頭有兩名宦者碰了托盤進來,向聖人恭敬跪拜。

“啓禀聖人。鄭王殿下派了王府屬官送了鞋襪繡品來。只說走的匆忙,只将這件要緊的事給忘了。”

封太後聽見這聲禀報,心裏便平衡了些,只笑着叫宦者去奉給衆位女眷。

“鄭王身子不适還能想着各位親人,倒是個知禮的。”封太後瞧着這殿裏終于有了點活絡氣氛,女眷們都撿了鞋襪,托在手裏看,她的面上就多了些笑意,“你們也知道,鄭王啊,從前是跟着他爹爹的舊部在軍營裏待過的,本事是歷練出來了,可身子骨卻保養的不大好,時常暈眩……”

坐在一旁的德妃娘子一邊兒聽着聖人唠唠叨叨的,一邊兒漫不經心地拿着手上的繡品看。

這鄭王妃送的繡品,不過是普通的荷囊、手帕,可用的料子卻是極其珍貴的響雲紗,至于鞋襪,樣子不算新奇,左不過就是女兒家愛着的那幾個款式,可料子卻都是一等一的好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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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繡工,德妃娘子仔細看了看,只覺得針腳工整隐秘,倒讓她懷疑,那會揉泥燒窯的小娘子,當真會縫衣裳麽?

她漫不經心地叫人收了,難免想到方才殿門口那一幕。

旁人有沒有看清她不曉得,自己卻是将官家方才的樣子收入了眼中。

官家為何會扣住鄭王妃,又在其後一直拿陰狠的眼神看着她?

她同官家相伴二十年,哪裏還不知曉他的為人,更能看明白他眼中所想——官家定是對鄭王妃起了什麽念頭。

她既然想到這兒,便也坐不住了,食不知味地吃着酒,沒一時便也借口更衣,出了慈寧殿。

莳花臉上的忐忑不安委實顯著,叫德妃娘子一出宮門,便低聲斥了一句:“破布簾子——挂不住!一點心思藏不住,全叫人看了出來!”

莳花不敢吱聲,只唯唯諾諾地小聲應着,“應金兒他——”

“閉嘴!”德妃恨鐵不成鋼地瞪過去一眼,向前快步走着,低聲道,“他是死是活,同你有什麽相幹?倘或再叫我看到你這幅惶惶恐恐的模樣——”

德妃娘子的話沒說完,莳花已經明了她的意思,只在她身側跟着,輕聲道:“娘子,您是擺駕回宮,還是……”

德妃娘子雖對莳花恨鐵不成鋼,到底是同自己最貼心的人,這便附耳上去,輕聲囑咐了她幾句。

莳花對于探聽官家的行跡非常有心得,聞言點了點頭,自往福寧宮去了。

福寧宮乃是官家的寝宮,此時外頭風大雨急,天色昏昏,寝殿裏卻點上了明燭薰籠,一派和煦的暖色。

然而人卻不暖。

窦顯恩跪在寝殿裏,一整個人都顫栗着,原就蒼白不堪臉上,出現了數道血痕,尤其是額頭的一道傷,血肉翻了出來,十分可怖。

在他跪着的膝邊,有一只鎏金的小香爐散在一邊,顯是方才才做了砸人的兇器。

趙臨簡坐在龍床邊,雙手撐膝,上身前傾,一張陰鹫的面容上眉壓眼,怒容顯著,使他看起來猶如一只發狂的野獸。

“你說不清楚,就叫武德司去查,朕查出來怎麽一回事,再治你的罪!”趙臨簡的嗓音裏帶着狠戾,像是要将窦顯恩生吞活剝,他狠狠地罵了一聲廢物,站起身走過去,一腳把他踹翻在地。

“朕叫武德司查了兩個月的美人,怎麽就忽然成了趙衡意的人?大娘娘那裏裝泥偶的盒子,你是怎麽換的?”

窦顯恩欲哭無淚,只覺得天崩地裂,他顫抖着聲音分辨着,“……小底有罪,小底罪該萬死。可小底委實不知道,這個玉婆娑的待诏娘子,竟然是陛下要找的人——”

他讷讷着,嗓音裏帶了哀求,“玉婆娑的杜大娘子叫人去取了店裏的泥偶,小底便派人去換——小底也不知道這其中出了什麽岔子……”

趙臨簡哪裏又不知道這一出偷天換日的好戲,乃是他自己炮制,只是不曾想,竟成了這麽個結局。

窦顯恩是助他登位的第一功臣,又是個萬萬忠心的,不過是給趙衡意添個堵的事,他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辦岔了,眼下只有一個解釋,那便是他趙臨簡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将自己看中的美人親手安排着送了人。

他是萬萬不能承認自己愚蠢的,此時只覺得心頭一片懊惱和後悔,又恨的咬牙切齒,難免又提起腳,要再狠狠地踹窦顯恩一腳。

窦顯恩卻眼疾手快地抱住了官家的腿,痛哭流涕哀求着:“陛下饒命,小底的确該死,但死前可否再給小底一個機會。明皇千古明君,同楊妃情定長生殿,您是天下之主,便是幸了鄭王妃又如何?待來日您禦駕親征,踏平北蠻,大破胡荊,一統江山,史書上只會記載您的豐功偉績,誰人關心一個區區小娘子!”

窦顯恩極度驚懼之下,話說的語無倫次的,然而聽在趙臨簡的耳裏,卻無比的熨帖。

兄長當年踏平諸侯開辟疆土,稱帝建國,雖雄才大略萬民稱頌,可到底沒能将極北的那兩個小國納入版圖,他趙臨簡登位三年,民間常有不堪的傳聞流傳,倘或他能禦駕親征,踏平北國,那便是名垂青史的豐功偉績!誰還記得這些不堪的傳聞?

他緩緩地放下這條被窦顯恩抱着的腳,陰晴不定的面容上顯出了得意的笑,只拍了拍窦顯恩的肩頭,喚他一句忠臣。

“朕當年潛邸時,便是壽王,倒是一個特別的巧合。”他的聲音有如殿中搖曳不定的燭火,有種飄渺的意味,聽在窦顯恩的耳中,陰森而又可怖,“朕開春征讨北蠻,你便是朕的先鋒官!”

窦顯恩滿臉是血地高興着,跪在地上結結實實地給官家磕了三個響頭,連聲說着陛下聖明。

宮中因了鄭王妃“賞賀”而掀起了不小的波瀾,而在傍晚的鄭王府裏,新嫁娘李合月正撐着頭在正廳裏坐着,其下是宮裏賜下的八名女使,還有一整個王府裏的仆婦家丁。

她同趙衡意一道出了宮,進了王府之後,趙衡意便往前院去了——有兩位學官來拜訪,皇子不掌實權,做做學問倒是可以的。

李合月原想着回到房中補眠,哪知穗绾溫着聲兒提醒她,總要将王府的家當起來。

她從前在華原郡的時候,倒也是跟着母親管家,但說到底年紀尚小,母親也不苛求,故而她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也沒學到什麽經驗。

在舅母家裏時,家裏又哪裏養的起女使,只姊妹三個互相分擔着家務,舅母管着家,也沒什麽經驗好學。

這一時臨時面對這麽多人,李合月并沒有什麽可說的,只将每一個人的姓名、經歷過了一遍,算是初步了解了,接着才望着衆人,開了口。

“我不是苛刻的主母,也不是笑口常開的彌勒菩薩,下得守職,上施溫慈,如此就好。”

她說了簡短兩句話之後,但見其下的仆婦皆垂首點頭,唯有最靠近院門的兩位仆婦,一個家丁,踢踢踏踏地率先離了場,往門外走了。

李合月就有些疑惑了。

縱使趙衡意不掌家,不進後院,卻還是地位尊崇的親王,如何那三個人敢如此怠慢?

她喚穗绾去問一問那幾人的來歷,這便回了卧房,桑禾原是侍候梳頭的女使,這一時為李合月拆發冠,看她在鏡裏犯懶的模樣很是可愛,溫和一笑。

“……王妃拆下發冠,若是再梳一個雙環,定還像個未嫁的小娘子——”

鏡子裏的小娘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索性歪了頭同她逗趣。

“嫁了人便不能梳雙環了麽?一時午睡起來,你就給我梳一個可好?”

桑禾自然說好,為她拆了發,又服侍着李合月去沐了發,待一切收拾好,忽見穗绾走了進來,低聲說道:“王妃,安貴巷的舅夫人來了。”

李合月聞言又是意外又是驚喜,提裙便往外去。

按禮說,三日才回門,今兒才新婚第二日,舅母如何會來了?

她一時喜一時憂,到了花廳,便見舅母正兩手交握着,有些拘謹和無措地坐着。

不知為何,見到舅母這般拘謹約束的樣子,李合月就沒來由地有些心酸,只幾步上前,抱了抱舅母,才拉着她的手坐下,再喚一聲舅母。

安氏只将頭往李合月這裏靠了靠,破天荒地壓低了嗓門,“元元,舅母來這裏,有兩宗事。”

“第一宗,穎昌府的那戶人家找上門來了!”

她見李合月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眼神茫然,忙又低低道,“親事!你那樁打小定下來的親事!這家人,可真是不知廉恥啊!”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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