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水樹風閑
韓定雍從浚儀街的開封府裏出來, 初升的日頭不刺目,照的他身上暖洋洋的。
說起來,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麽健康地、精神抖擻地, 出現在清晨的天光下了。平日裏要麽就是一夜不睡,萎靡不振地往家走, 要麽就是吃酒吃到三更半夜,被擡回安貴巷。
哪怕是元元成婚這幾日,他原想着戒酒來着,結果幾位曾經同生共死的同袍兄弟來了, 幾個人見了面抱頭痛哭, 說起從前在三千赤甲騎軍裏的舊事, 免不得又是哐哐一頓大酒, 喝的酩酊大醉。
算算時間, 高祖驟崩, 官家遣散赤甲軍, 也不過就是三年多前的事。
三千赤甲騎軍是高祖麾下的精銳, 許是擔心這些人不服管,又或是覺得不是自己的嫡系, 于是在一夜之間,三千赤甲騎軍被打亂遣散。有的人去了地方上的廂軍, 有的則告老還鄉了,而官家也在同年又組建了平北騎兵, 赤甲騎軍徹底成為了煙塵。
韓定雍曾經是三千赤甲騎軍甲營的副統制, 因常常執行密令的緣故, 故而不曾将真實身份同妻子說過。
三年半前他無故被遣散, 無顏回東京城, 踟蹰為難時路過家鄉, 便先回了陝州祭拜父母祖先,再去耀州城探望妹妹妹夫,才知曉妹妹妹夫半年前遇害,他悲痛大駭之下,便往妹夫的兄弟家裏去,才意外得知親外甥女遇險,幾經打聽最終在城外的亂葬崗救下了元元,因他勢單力薄,元元傷重,只能一路将孩子帶回了東京城。
他被遣散後,先是在祥符縣的廂軍裏任副都指揮使,因心中擠壓了太多郁氣,脾氣越發不爽,一而再再而三地開罪上司,最終被一貶再貶,回了京城謀了一個城門侯的八品微末小職位。
韓定雍昨兒因為被鄭王殿下一句話,而被發配進了開封府大牢。他雖嗜酒,卻不是不通情理之人,他知道昨日金氏一家進京鬧事,一定要有個頂罪之人,這便乖乖地進了開封府大牢,做了待上一年半載的準備,哪知道,不過只待了一夜,今兒早上就被放出來了。
他此時想着心事,又想到元元和鄭王殿下今兒要回門,他若腳程快,還能趕得上吃席,這便不自覺加快了速度,往前大步流星地走去。
前面是一間“老酒”酒亭,韓定雍遠遠地看見有個相熟的面孔倚門而站,他揉揉眼睛,認出來是同袍屠小山。
屠小山是從前他們這一批同袍裏,面積最小的一個,只是歲月變遷,如今他也有二十八歲了。
此時他叼着根草站着,見韓定雍來了,一把拱到了他的手臂下,嘻嘻笑道:“哥哥,咱們弟兄幾個備了酒為你接風,走走走!”
韓定雍其實是沒有心情喝酒的,又急着回去見安氏和孩子,就一把推開了屠小山,叫他滾遠點。
“老子再不回家,你嫂子就把我趕出去了。”他嚷嚷,“老子外甥女今日回門——”
屠小山說知道知道,把他往老酒酒亭子裏搬,“哥哥您先進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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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定雍聞言倒也耐下了性子,提腳往老酒裏去。
這老酒酒亭不是正店,也非腳店,不過是個野酒館,賣些低劣辛辣的酒水,叫過路的雜役、閑漢等等歇腳時飲幾杯,算不得什麽體面的地方。
他随着屠小山在酒亭裏轉了好幾道,最後進了一間邋裏邋遢的屋子,将将推開門,裏頭的人叫他吃了一驚。
正坐在一張八仙桌前的,是鄭王殿下。
韓定雍就有些吃驚,怎麽說呢,鄭王殿下此刻出現在這裏,就好像在一片油污遍地、酒水橫流的世界,忽然降下一道清澈明淨的甘泉,将這污糟的世界洗刷一新。
而在鄭王殿下的身邊,則坐了四人,皆是韓定雍從前的同袍,其中穎昌府保閱軍指揮使劉禀能也在其中。
趙衡意站起身,将韓定雍請過,道了一聲舅父請坐。
“舅父,今日為你洗塵。”
韓定雍并不是扭捏之人,既然殿下開了口,他便也坐在了趙衡意的身側,同幾位同袍點頭致意。
“只當是在開封府裏值了個大夜,還不用巡邏……”韓定雍不喝酒的時候,還是個談吐清晰的,此時面對外甥女婿的關愛,難免有些許的窘迫,“殿下身份貴重,今日又是回門之日,同咱們幾個老夥計擠在一處用飯,實在是咱們的榮幸——”
他的話,也是其他四人的心聲,都有些坐立不安的感覺。
劉禀能是個敢打敢闖之人,接在韓定雍話後說道,“殿下不嫌棄咱們這些武将粗鄙,咱們自己都要嫌棄自己——昨兒揍了那金家的一群王八蛋,也不知有沒有給殿下帶來麻煩。”
趙衡意搖搖頭,眼底有清淺笑意流淌。
“三千赤甲騎軍,征服北秦,踏平西胡,同北蠻交戰,以三千赤甲騎軍逼退數萬蠻族,最鼎盛時,将北蠻趕到殺虎口外,三年不敢犯境——這樣的戰績,該是小王榮幸才是。”
韓定雍同劉禀能、屠小山等人在趙衡意的話音落地後,免不得對視,皆從對方的眼睛裏看到了激動與興奮。
這位鄭王殿下,說話時神色平靜,然而每一個字都一句話,都讓人心潮澎湃。
三千赤甲,當年叱咤邊疆時,何等的榮耀!追随着高祖的馬鞭,創下不世的戰功。
然而三年多前,一切都付諸東流。
有門路的調走了,沒門路的就此沒落,回家務農經商的比比皆是,一整個三千赤甲騎軍,就這麽散落天涯了。
而殿下,卻還記得他們。
劉禀能看了大夥一眼,四個人皆齊齊站起身,再在趙衡意的身前拜倒,無聲地向他致禮。
“三千赤甲騎軍乃是高祖親手組建,高祖的馬鞭指向哪兒,咱們就往哪兒去,三年前半年的變故,三千赤甲騎軍沒了建制沒了方向,散落天涯,從此世間再無三千赤甲。”
劉禀能說着,聲音便哽咽了,“三年半前,三千赤甲就地遣散,咱們幾個還在徙州邊境殺敵,一支三百人的隊伍驟然沒了援軍,死傷無數,俺們幾個死裏逃生回來,卻連個營地都回不去——”
韓定雍聽到這兒,想到死在他手邊的兄弟,又想喝酒了。
“殿下……”他低聲說着,“您是高祖的嫡長,有您這麽一句話,咱們三千赤甲騎軍的兄弟死的都不冤。”
趙衡意輕嗯了一聲,将視線落在桌上幾人面上。
“幾位正值壯年,可有重回赤甲的意願?”
桌上四人的眼睛都亮了起來,劉禀能看了看兄弟們的眼神,這便代替大家問出口。
“自然願意,只是不知以何種方式,何種身份重回,再有,三千赤甲騎軍早已取消建制,我們若有此意願,又該回到哪兒去。”
像是料到了他們的問題,趙衡意颔首,手指指節扣住了茶盞的杯蓋,也扣住了向上氤氲的水汽。
“不出半年,官家必會親征北蠻,屆時,自有諸位的用處。”
幾人都興奮起來,摩拳擦掌。
“若真有此路,末将自當追随——”劉禀能立即接口道,“殺胡虜,快意疆場,總比做這什麽勞什子廂軍來的痛快些!”
韓定雍卻沉默了許久,低聲道:“末将不願為狗皇帝賣命。”
以狗皇帝來稱呼官家,叫其餘幾個人都沉默下來。
當年他們許多的同袍兄弟,因就地遣散而生不滿,掉腦袋的又不少,又在被圍困時,得不到援軍而死傷深重,韓定雍怨氣大,是很自然的事。
趙衡意搖搖頭,正欲開口時,卻見韓定雍猛的一擡頭,因常常飲酒而略顯無神的雙眼,忽然冒出了精光,炯炯有神。
“倘或為您賣命,末将可以。”
其他三人見狀,紛紛下拜出言。
趙衡意卻沉默下來。
這是一條不能回頭的路,不成則死,若是再搭上韓家,元元……
他不敢想。可不就是如此嗎?
既然這四個人在這裏,難道還不知道他趙衡意的意思嗎?
門外有他的暗衛,倘或有人出了這個門便想賣了他,那麽下一刻便會命喪黃泉。
韓定雍是元元的舅父,想來是窺探到了他的真意,才會把話挑明,那他何必還要掩飾呢?
他說好,眼神凝重。
“小王這裏先撥下一萬饷銀,交由舅父、劉指揮支配,同去穎昌府,尋找散落各地的赤甲騎軍的同袍,在勝州榆林關內秘密集結。小王會派二十精銳協同。”
韓定雍只覺心潮澎湃,當即下拜,立下了軍令狀。
“末将以身家性命擔保,秘密行事以外,必将此事辦妥。”
見其他三人皆領命,趙衡意只颔首,命人将菜食奉上,同幾人共飲。
同韓定雍等人吃完酒之後,趙衡意便往王府外院去,同學官等人一同将此事定下章程,待一切安排妥當,再往窗外看去,只看到一片深重的夜天。
他的眼中有懊悔之色閃過,簡單梳洗之後,便乘了馬車往安貴巷趕,将将到達元元家門外,便聽裏頭一陣兒歡聲笑語,向牆外飄過來。
“……轉兩個巷子便是王府,還能怕我迷路不成?”這是元元的聲音,輕輕溫溫的,越來越近,“從前三更半夜我還常常給舅舅送飯,成了婚還能變嬌氣了不成?”
又有舅母的聲音響起來,“你爽利你的,姊妹擔心她的,兩不相幹。”
元元的笑聲就促狹起來,“她們的擔心我不稀罕,舅母可擔心我?”
女兒家帶着撒嬌意味的聲音響起來,随後就有拍腦袋的聲音,元元像是捂着頭喊,“您別打我腦袋——”
腳步聲在門裏停住了,聽着是青玉的聲音響起來,俏皮又可愛,“元元,今兒晚上可別慫,我等着聽細節呢!”
門裏又響起來巴掌聲,該是青玉挨了一巴掌,緊接着門拴落下,元元從裏頭讪笑着出來,沒往趙衡意這裏看,只應着青玉的話。
“成,今兒晚上瞧我的。”
她說完話,一轉頭就見眼前站了一人,清晖下他的眼眸含笑,只将驚訝又慌張的她扶住,笑問了一句。
“瞧你什麽?”
李合月抓抓腦袋。
“沒什麽……”她說,眨眨眼睛又急中生了一個智,“一天不見,想我了嗎?”
作者有話說:
沒寫到,下章摸一整章
熟悉我的讀者應該知道,我沒有棄坑過。這本寫的慢,是因為質疑太多,我不知道該如何平衡劇情和感情的占比,也許是到了瓶頸期,不過百分之九十八的問題還是我個人能力不足。我會對得起我筆下每一個角色。
我會寫的慢一點,但絕對不會棄坑。放心吧寶寶們,謝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很感動。連載不易,多虧有你們T_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