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一枕餘香(下)

一燈如豆, 熏籠溫溫。

小娘子就坐在床尾面紅如被火炙。

床帳裏這人壞得很,眉睫生了春意,手裏捉着小軟枕不放, 不肯同她偃旗息鼓的樣子。

方才她摸他手指尖兒的時候,動作分明很輕很輕, 他若是熟睡了,一定不能察覺。

眼下既然醒來了,一定是在裝睡!

若真是如此,那此刻過去拿枕頭的話, 一定會有陰謀!

那就不要枕枕頭了嘛!又不是不能睡。

她往牆邊兒挪過去, 倒頭就睡下, 一手擡起來揮揮, “好困啊, 要睡覺了……”

可是誰來吹燈呢?李合月拿手墊在一側的臉頰暗忖, 卧房裏沒有侍女, 桑禾與穗绾服侍着她洗浴過後, 便去稍房候着了,這屋子裏只有他們兩個。

她豎着耳朵聽那一頭的動靜, 好像靜悄悄的,敵不動她不動, 就這麽對峙了一小會兒之後,李合月忽然聽到那一頭, 似乎向着窗子的方向, 響起了極輕極輕的一聲問。

“是誰?”

李合月的耳朵豎得就更高了, 下一刻她迅捷地坐起身, 一臉警覺地看過去, 但見趙衡意也直起了身, 一手将枕頭放下,俯身将地上的青蓮瓷燈執起,起身往窗邊去。

寝衣柔軟順滑,依着他清絕的骨骼分寸裁剪,每一處褶皺、彎疊,都顯出他恰到好處的俊秀。

青蓮瓷燈小小一盞,青色的底座執在他的手中,顯得他的手愈發白皙,一如竹骨的修長。

李合月爬了過去,在床邊垂着腿看,昏昏的光色将他探看的側臉投射在窗紗上,弧線似雕刻的美人像。

她好奇心多的快要沖破心門,可看着他警覺的樣子,又不敢問出聲,索性裸足落下地,提了裙,走到他的身側,往窗紗上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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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紗外只有影影綽綽的桂樹海棠,二更的夜靜如深井,身處僻巷裏的王府後院,世界空無一人。

“是有人嗎?”小娘子踮起了腳,擡手支在了趙衡意的耳朵旁,悄着聲音問他,“你聽到了什麽?”

小娘子馨香的吐息在他的耳畔打轉,和軟的嗓音直入心底,趙衡意眉睫之間蹙着,唇角卻在上仰,不動聲色地把她圈在了自己的懷裏,沒有觸碰,只虛虛地籠着她。

“嗯,有人。”他回答着,聲音同樣很輕很輕,垂目看到只到他下巴的小娘子,正瞪着烏亮的兩只大眼睛看着他,這便又把聲音放得更輕,也靠近了她的耳朵,“适才,有人在牽我的手。”

他甫一說完,輕輕的吐息便離開了李合月的耳畔,絨毛聳立的同時,震驚地向後一仰。

這人!可真壞啊!

故弄玄虛地把她騙到這裏來,卻還是在算方才她摸他指尖兒的舊帳。

“我,不是我,我沒有——”她結結巴巴地解釋,腦中轉了一萬個理由,最後蒼白無力地給出了一個離譜的答案,“你不是聽到了窗外動靜了嗎?是窗外那人……”

她說完,自己都覺得很尴尬,胡亂揉了揉眼睛,裝出一副很困的樣子,掩住口打了一個小呵欠。

“困……”她心虛地一低頭,看見他手心執着的這盞燭燈亮着,這便輕輕呼出一口氣,将它吹滅了,“睡吧,我們。”

室中黑着,彼此還不适應黑暗的時候,只有靠靜靜的吐息分辨彼此。

她說我們這兩個字的時候,嗓音輕軟着,尾音帶着撒嬌的意味,黑暗裏,眼前人輕笑一聲,輕嗯着,将手裏的青蓮瓷燈擱在了窗下的案桌上。

當适應了屋子裏的黑暗後,李合月漸漸能分辨出來床的位置,她摸着黑往那裏走去,依舊是踮着腳,怕浸染了地上的涼氣兒。

這樣走路一定會出問題,果然快要走到床邊的時候,她一腳絆上了床邊的腳踏,眼看着就要一頭栽倒在床上的時候,身後人拉住了她的手,将她拽了起來。

“啊好險。”李合月拍着胸口,慌慌張張地,手腳并用的,爬上了床,接着把自己的軟枕枕住了,蜷着身子瞧他,“好險你捉住了我,不然就要栽跟頭了。”

沒有光亮的卧房裏,只有薰籠發着幽幽的藍光,趙衡意随在她的身後上了床,在她的身邊安靜睡下。

“你總是這麽慌慌張張?”他仰躺着,輕問出聲。

這一時安靜下來,心跳也平緩了一些,李合月側躺着看他,在枕上搖了搖頭。

“也不是。”她微微蹙着眉,想着這兩日自己在他面前鬧的這些笑話,只覺得有些丢臉,“是只在你的面前慌裏慌張。”

顯然這個回答令枕邊人嘴角上仰,他心情很好,說話時的嗓音便多了一些輕快。

“在旁人面前呢?”

“我見聖人的時候,也不慌張呀。”她想着說話,似乎在尋求他的贊同,見枕邊人微微點頭,她邊接着說下去,“即便是面對那個人,我那時候也只是憤怒,沒有一點點的慌亂。還有,平日裏,即使舅母罵我,我都不動如山,面不改色的。”

确認了她在自己面前的不同,趙衡意眼尾的笑意便加深了。

“你昨日理賬了麽?”他問起了昨日的事。

李合月聞言就有點緊張,“賬簿很急嗎?我從前沒有理過賬,從前我只有幾十文錢,也做不成買賣,更放不起印子錢,買不起土地肆鋪,是一點點的經驗都沒有,我怕越理越亂……”

枕邊人說不急,也學着她把身子轉過去,面對着她。

“慢慢來,倒也不是什麽緊要的事。”

李合月想到昨兒自己接收到的那一串鑰匙,只覺頭痛,說話時,聲音裏不免就帶了些苦惱。

“那一串鑰匙,存着你的全部家當嗎?要擔這樣的責任,扛這麽重的擔子,我有點兒怕。”

枕邊人輕笑,眸底漫着淺淺的溫柔,“何至于要用到責任、擔子這樣的形容?花錢你也怕嗎?”

他的嗓音在靜夜裏像是雨打青葉,和緩而輕地送入李合月的耳中,“萬重波在白衣橋置辦了三進的宅院,地契房契落了舅母的名字,樓店務的便宜不占,外甥女婿的便宜不能不占。”

李合月聞言,驚詫地把頭離開了軟枕,豎起了腦袋。

“這是什麽時候置辦的——”她覺得很感動的同時,卻又覺得很不妥,“怎麽能要你的宅院——”

趙衡意伸出手來,将小娘子的腦袋輕輕按回軟枕上。

“舅父舅母待你恩重如山,不過一間宅院,你也舍不得麽?”

李合月蹙着眉說自然舍得,可又覺得哪裏不對,“我都被你繞糊塗了。我是說,怎麽能讓你出錢給舅父舅母買宅院呢?”

趙衡意的視線落在她蹙着的眉間,伸出手指輕輕為她撫平。

“庫房、錢庫的鑰匙、肆鋪、農莊的出息賬簿也都在你這裏,怎能是我的錢呢?”

他的指尖兒落在自己眉間時,李合月就覺得臉頰熱熱的燙燙的,又覺得心裏酥酥麻麻,此時再聽他說話,只覺得一時轉不過彎來。

“可歸根結底,還是你的啊——”她分出心去苦惱,“不然三五年後……”

話音還沒有落地,就被枕邊人打斷了,他的手捂上了她的嘴巴,叫她別說了。

“別總說三年五年的。”他的眼神有一瞬的轉冷,好在下一刻又恢複了溫度,“過好眼前的日子,才是最緊要的。”

他掌心有白檀的清氣,李合月懵懵然地點了點頭,晃開了他的手。

“眼前的事——”她悄悄往他那裏挪近了一寸,眨眨眼睛,“我要繼續做泥偶。杜大娘子去了閩西,玉婆娑恐怕也不長久了,我想開一間專做磨喝樂的肆鋪。”

她想着做了一半兒的節氣娃娃,還有滿腔的熱情,“我想把列仙酒牌上的四十八仙都燒出來。許飛瓊、藍采和、嫦娥、弄玉……倘或以後行酒令,不用酒牌,只用我做的磨喝樂,該有多有趣!”

趙衡意聽的很專心。

說起自己喜歡的事物時,小娘子的神情生動着,趙衡意微微點頭,說起瓷器來。

“耀州瓷,你也可以學着燒制,父親……”他頓了頓,像是再斟酌着這個稱呼,随即又肯定着說道,“父親也許很希望你能繼承他的衣缽。”

提起爹爹媽媽來,李合月的眉睫之間就漫上了淺淺的苦澀與愁,她輕輕嘆了一口氣,聲音和軟着說話。

“過些時日回耀州,我去尋一尋爹爹的筆記,他喜歡寫寫畫畫的,一定有燒制耀州瓷的獨門秘技。”

她并沒有注意到他口中稱自己的爹爹為父親,只再向他湊近半寸,眼睫快要相接的距離,小聲說道:“親王的妻子做買賣,可有這樣的先例?我不怕旁得,只怕連累了你的聲名。”

“你只管去做便是。”他輕聲應着,視線慢慢向下,落在她枕在臉頰下的小手,“這麽墊着手,一會兒該麻了。”

李合月聞言,把手從臉頰下拿出來,舉着晃了晃,正要說沒感覺的時候,忽然枕邊人的手伸出來,捉住了她的手拉下來,放在了床上。

他看着她,眼底有清淺的笑,李合月的手麻麻的,被他的手蓋着,只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緊張的不敢呼吸。

“有人牽過你的手嗎?”他眼神安靜着,說話的時候,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地嵌進了她的指間,再握住了,“這樣牽。”

李合月咽了咽口水,艱難地恢複呼吸,僵硬着說沒有,“這是第一次。”

趙衡意嗯了一聲。

“你的第一次牽手。”他同她十指相扣着,把她的手拉在了自己的身前,“我拿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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