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月中聚雪
于是這一夜, 李合月就睡得驚心動魄的。
她的手指乖巧地偎在他的指根,十指相接處輕一用力,便能感覺到他清瘦的骨骼, 可若是松泛懶怠下來,卻又能感受到他掌心的一星兒柔軟。
這種堅硬以外, 偶爾觸及的柔軟,李合月很喜歡。
她的心跳着,簡直一夜無眠。夜色青藍青藍着,她悄悄扭頭看他, 他睡的似乎很沉, 鼻息輕緩的像是花貓兒在熟睡。
為什麽他要握着自己的手睡呢?李合月很好奇, 難免胡思亂想:他也許是有一點喜歡自己的吧, 不然為什麽要做這般親近的動作?
她就這麽想啊想, 困意來襲時, 拱在他的手邊兒睡着了, 迷迷糊糊裏夢見爹爹坐在矮腳凳上制瓷胚, 他在笑,叫她踏春回來時, 撇一條新柳枝回來,叫他也聞聞春日的氣息。
她在睡夢裏熱淚盈眶, 想喚他一聲,想撲到他懷裏, 可卻無法挪動腳步, 嘴巴也動不了。
好在夢裏有個小娘子走過去了, 是十三歲的她, 纖細而又稚柔的樣子, 在爹爹面前乖巧聽着。
後來爹爹說了什麽?恍恍惚惚的, 她聽見他說寒食的時候,一準兒要帶娘和她一起,再回趟陝州外家,好好祭拜一下外祖。
外祖家都沒人了啊。外祖父母早已仙逝,舅舅去了東京城,娘嫁在了耀州,那麽大一個四進四出的老宅院,就那麽空蕩蕩的伫立在那兒。
李合月惆悵地從夢裏醒來,夜還是青藍着,枕邊卻空着,這下她的惆悵感愈發加深了,坐起身往帳外探看,但見青窗下一燈如豆,有個孤桀的身影背身坐着,手臂懸着,像是在寫着什麽。
她就這麽迷迷瞪瞪地看了好一會兒,見窗前人停了腕子,将桌上的物件兒收攏了,方才回身。
見小娘子蓬亂着頭發看他,趙衡意顯然有些意外,回了床帳下,坐在她身邊兒。
“怎麽醒了?”
李合月嗡嗡哝哝的,點點頭又搖搖頭,腦袋歪一歪,臉頰就貼在了趙衡意的手上。
“每天都在寫什麽呀,神神秘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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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困頓着,臉頰上的手輕托着,慢慢回落,慢慢回落,她的腦袋就貼在了一個緊實勁瘦的地方。
“在畫北蠻的輿圖。”他的聲音在李合月的頭上響起,不動聲色地将小娘子圈進自己的胸膛,一手在她的發頂輕輕摩挲,“夢裏忽然想到了,便去補上了幾處缺漏。”
李合月方才一刻的困頓,被他輕攬她入懷的動作驅散了,頭皮緊繃着,不敢真的倚靠在他的懷裏,只強撐着嗯了一聲。
“北蠻距離我們千裏萬裏遠,你要去打仗嗎?”
察覺到懷裏小娘子的緊張,趙衡意輕笑一聲,手掌輕輕向下,落在她纖瘦的肩頭,輕緩地拍着。
“親王不得領兵打仗,更遑論是我。”他的目色有一閃而過的遺憾,低頭垂詢,“你常常會醒?”
他輕溫的嗓音慢慢地平複了她的緊繃,李合月漸漸靠向他的胸膛,閉着眼睛應他,“有時候會。夢見爹爹媽媽了,就會醒。”
趙衡意知道她曾經吃過的苦,聞言只輕輕撫了撫她的肩頭,低頭湊近了她的額,吐息輕輕。
“睡吧。”
“等會兒……”小娘子困頓着的聲音軟呼呼的,拿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我可不想你去打仗。那時候在彌勒菩薩的廟裏,你身上全是血,胸腹和腰上都受了傷,一定很疼很疼——若是上了疆場,再受傷了可怎麽好?”
他微微搖了搖頭,良久才說了一聲不疼,嗓音裏似有笑意。
“我若上了疆場,一定會将你帶上。”
小娘子聞言有點兒清醒了,勉力擡起了眼皮,困乏地望他一眼,“為何要帶我?一定會拖你後腿……”
“不會。”他很喜歡她這樣,顯然很是困乏卻還在強撐着同他聊天的樣子,只輕輕觸碰着她的額頭,嗓音裏有誘哄的意味,“你在的話,我會覺得我無敵。”
李合月沒有聽懂,迷迷糊糊地應着他,她看着他的胸膛快睡着了,纖手輕落在了他的腰腹上,一片雲的分量。
“我要看看你的腰——”她閉着眼睛,卻在無意識地撫動一下,“那時候,我親眼看見一把刀紮了進去……”
趙衡意就低頭看她,小娘子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尾音簡直細若蚊蟻,漸漸就埋進了他的胸膛,再也聽不見了。
他輕笑,眼睛裏有顯著的寵溺之色,輕輕往被裏滑去,手臂攬着她的肩頭,胸膛依舊做她的枕頭,擁着她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李合月醒來時,枕邊又沒了趙衡意的身影。想到昨夜的牽手,以及後半夜的摟抱,她就有些臉熱熱。
桑禾與穗绾進來伺候她起身,難免說起殿下的行蹤。
“殿下四更天便起了身,往前院去了。臨走時吩咐,今日會有工匠來府中,王妃娘子想想卧房裏都缺些什麽趁手的,一并叫工匠打了就是。”
李合月趿着軟鞋,往淨室洗漱,聞言便動動腦筋,“卧房裏的家什都齊全了,若真要再打,就在後院的窯坑那裏的屋子,打幾排四面架,剛好陳列燒出來的瓷器。”
桑禾與穗绾自然默默記下,待王妃洗漱完畢之後,便又服侍着她用了早膳。
同工匠們交待了要打的家具之後,宮裏就傳了旨意來,只說要王妃進宮,祭拜先帝先後。
李合月難免覺得奇怪。
成婚當日,拜堂之時,便已經拜祭過先帝後,如何今日又宣她入宮?
再者,為何只宣她一人?
然而聖意不可違,李合月換了朝服,便随着宮監往宮裏去待入了紫微城的宮門。
她生來機敏,一個眼色遞過去,桑禾便靜靜地走脫,徑自往慈寧殿裏去了。
桑禾與穗绾是張內人選來的忠良,又曾在宮闱裏掌過事的,自是輕車熟路,倒是李合月自己,越往紫微城的深處去,越覺得心下不安。
待進得宗廟後,李合月的心方才落回到肚子裏——這裏空無一人,肅穆的正殿上,只有幾排牌位巍峨着伫立。
她依着從前學來的禮儀,向着先帝後的牌位行禮,想着那位天縱英才的高祖,只覺唏噓感慨。
祭拜之後,有小黃門恭敬着奉上茶點,口中恭敬着說道:“王妃娘子且稍坐一時,聖人午睡後會召見您。”
這會兒還不到午時,若是等到聖人午睡起身,怕又是三兩個時辰,李合月牽記着昨兒捏好曬着的瓷胚,不免心焦氣燥。
正坐着發愁時,忽聽宗廟外有輕緩的腳步聲,李合月擡頭看去,闊大的檻門外轉出來一個窈窕的美人兒,眉眼清寧着,不是明娘子是誰?
李合月覺得很驚喜,立時便起了身,迎上去幾步,握住了她的手。
“明娘子,你怎麽會來了?”
明娘子眉間淺蹙着一團愁意,握着她的手往一邊兒的圈椅上坐了。
“我在宮裏很好,聽說你來了,便來瞧瞧你。”
這一句她在宮裏很好,說的沒頭沒尾,李合月聽着她說話,手心裏卻感覺到她手指的動作,像是在寫着什麽。
她靜下心去感受手心裏的筆順,最後一筆還沒寫完,她已然讀懂了這兩個字。
快走。
明娘子在她的手心裏,寫了快走兩個字。
李合月的心砰砰亂跳,鎮靜下來,語聲裏帶了一絲裝出來的輕快。
“一時要去陛見聖人,索性在這裏小憩……”
她說着話,眼神裏卻有詢問的意味。
明娘子嘴上便應着她,指尖兒卻在她的手心裏寫着字兒。
李合月慢慢地拼湊出來她寫的幾個字。
騙你進宮,有所圖。
腦中嗡的一聲,李合月卻不覺得太過意外,只點點頭,又笑着說道:“世事難料,再見面我已成婚,明娘子也進了宮,咱們還能在這裏說說話,豈非有緣。”
明娘子嘴裏說着是啊,胡亂地寒暄着,指尖兒卻輕輕地劃着,寫下了觸目驚心的幾個字。
救救我。
李合月的心尖兒像是被狠狠地拽了一下,往明娘子的脖間看去,許是察覺了李合月的視線,明娘子擡了擡下巴,将脖頸露出一個邊沿兒給她看。
但見露出來的肌膚上,青青紫紫,顯是被人以暴力的手段掐過,再往明娘子的額際看去,一圈兒淺淺的血痕若隐若現。
強烈的歉疚在李合月的心裏浮現,她牽着明娘子的手起身,打算往宗廟外而去,哪兒知道檻門一動,由門外走來一個高大的男子,形容粗犷,眼神如鷹鹫般狠戾。
然而在看到李合月之後,趙臨簡的眼神卻由陰轉了晴,春風和煦着看着她。
“侄兒娘子,要往哪兒去?”
即便厭惡至極,但還是要依禮拜見,李合月按下慌亂,只福身道了聲萬福,在他的叫起裏站直了身子。
“回官家的話,臣妻同明娘子一見如故,要往院中走一走。”
“一見如故?”趙臨簡重複着小娘子的話,只覺她一整個人有如月中聚雪,眼神靈動,唇色鮮煥,哪兒還按捺得住,只慢慢地走近,“朕怎麽記得,你同朕的愛卿不是初識,你同朕,才是一見如故呢?”
李合月只覺此人動作神态甚為猥瑣,哪怕心中懼怕,卻仍将脊背挺得筆直。
“回官家的話,臣妻從前乃是市井小民,沒有得見天顏的榮幸。”
她将關系撇清,明娘子卻在一旁戰戰兢兢,趙臨簡的視線在雙姝身上流連,但見一個有如月中仙,一個比花嬌豔,哪裏還按捺的住,只一步步向李合月走去。
“既是如此,朕便賞你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來瞧瞧朕長什麽樣子。”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