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蜜裏調油
官家的話一字一句地砸過來, 令李合月頭皮發麻。
她垂下了眼睫,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半步,恭謹不失分寸地應他。
“臣妻不敢。”
明娘子在側緊張地握住了手, 只覺頭頂緊繃,心神俱裂。
她今日被強制着驅趕至此, 便有不好的預感,卻不知官家竟喪心病狂至此:李娘子從前無依仗,官家看她如蝼蟻,若當真尋到了她, 便是避無可避的災禍。可如今李娘子嫁作親王妃, 鄭王又是朝野民間認定的儲君, 官家竟能不顧倫理王法, 如此露骨試探?
明娘子往李合月的身邊挪近一步, 向趙臨簡獻上了平生最為嬌美的笑靥。
“官家儀表奇偉, 英睿絕倫, 妾頭一回得見時——”她試着為李合月解圍, 卻在說到一半時,被趙臨簡陰鹫的眼神逼退, 後半段話卡在口中,再難出口, 怔愣着,“妾頭一回得見時, 便已, 便已驚為天人。”
有心心念念的美人在場, 趙臨簡倒不願顯露兇煞的本性, 他原本就不打算用強, 強上的甜頭他嘗過不少, 慢慢誘引的滋味他卻沒嘗過。
眼前這小娘子眼神純質,纖柔地有如一束月光,一片梨花,令他觀之一眼,便神魂颠倒,此時的她,早就如雀鳥一般,踏入了他半支起的籮筐,只要一拉繩,便能将她捕獲,又何必急于一時呢?
他品咂着明娘子對他的評語,無限自信不免向上湧,眼底藏住了猥瑣,笑看着李合月。
“那又有何不敢?”他往圈椅上坐下,“朕又不是什麽猛禽狂獸,侄兒娘子只看一眼,也不至于被朕生吞了。”
這話委實有些露骨了。
李合月頭皮發麻,強壓住了心中的害怕,依舊低垂着眼睫,不願擡頭。
“官家說笑了。”
他抛餌,這小娘子卻連鈎都不看,只以不冷不淡的語氣回應,趙臨簡心裏就生出了幾分燥意。
“那你又為何不笑?”
Advertisement
這問話便有幾分咄咄逼人了。
李合月心中狂跳,面上卻強撐着,低聲道:“祭如在,祭神如神在。”
她說到這兒,才擡起頭,卻不看陛下,只回身望着供奉在高堂上的靈牌,神色恭謹虔誠。
“臣妻聽聞,官家祭先祖時,孝心篤純、敬心專一,是為天下子民的表率。”李合月轉回身,福身道,“宗廟肅穆莊嚴,臣妻不敢失禮。”
趙臨簡聞言,眼神陰下去一片。
竟不知這小娘子口齒如此伶俐,拿祖宗面前不得失禮來回話,又在一開頭将他捧上了天,教他發作也不是,誘哄的初衷倒成了笑話。
官家的手在圈椅的搭腦上攥緊了,李合月以餘光看着,心跳如擂,正緊張地無法呼吸時,靜寂的宗廟裏卻響起了內侍官的傳召聲。
“官家萬歲金安。聖人有旨,傳召王妃娘子往慈寧殿觐見。”
宗廟裏的冰冷屏障似乎被撕開了一個口子,李合月依舊低着頭,餘光中,官家的手捏在圈椅的搭腦上,過了許久方才松開。
“去吧。”
這一聲去吧簡直像是大赦,李合月穩住心神,依着禮節向官家福身告退,只以餘光看了一眼明娘子,但見她默默地看着自己,像是松了一口氣的樣子。
李合月往殿外卻步而去,在殿門口轉身,踏出去看到耀目天光時的一剎那,恍若重回人間。
她疾步走着,走到甬道時腳步更快,一直走至慈寧殿外,看到張內人正站着迎接她,方才松下心神,握住了她的手。
她低喚張內人為姨母,随她一路入了西暖閣,見着四周無人,只輕聲同她耳語。
“……明娘子是以何種身份在宮中生活?她在宮中當真過得好?”
張雪升原以為這小娘子從宗廟裏逃出來,必會膽戰心驚,後怕不已,不曾想第一句話竟是在問明娘子。
她回想着幾度見明娘子時的境況,又将宮娥們閑談時的議論,一起說給李合月聽。
“明娘子自入宮以來,居住在館閣中,聽聞官家晚晚昭幸與她,引來了德妃娘子的嫉恨,起過幾場沖突,旁得,倒也沒什麽了。”
李合月想着方才明娘子哀戚的眼神,以及她脖間的傷痕,愈發為她神傷,只暗暗盤算着,要如何幫她。
“娘子先不忙着操心旁人,只先顧及着自己才是。”張雪升目色裏帶着顯而易見的擔憂,“方才桑禾匆匆跑來,妾身便知不妥,只奏禀了聖人,說您要觐見,這才讨來一紙聖意,只是今日逃過一劫,也不知往後該又如何?”
張雪升對官家與李合月之間的過節,知道的并不是很清晰,此時難免問起方才在宗廟裏的細節。
李合月照實說了,末了嘆口氣說道,“要說事情的起始,還是源于當初在大相國寺,他欺負明娘子,我沖撞了他。那時候他記恨在心,使人四處通緝我,只是遍尋不到罷了。我竟不知他恨我至此——”
張雪升卻咂摸出不對勁來。
“你如今已是明媒正娶,天地為證的鄭王妃,按理說官家不該再揪着不放……”她想到李合月方才說的,在宗廟裏的細節,有了幾分疑慮,“莫不是從一開始,就不是記恨,而是……”
她的話沒往下說,李合月何等聰慧,一聽便聽懂了,只覺得周身生寒,泛起了惡心,嫌惡的眼神遞過去,張雪升立時會意,閉口不再談。
既然進了慈寧殿的大門,自然是要拜見聖人。張雪升為李合月收拾了儀容,囑咐她小歇一時,再往正殿裏去。
這一時,聖人還在午睡,一整個慈寧殿裏靜悄悄的,李合月在側殿撐頭假寐,一時忽聽得有內侍官的聲音響起,睜眼一看,是官家身邊的紅人窦顯恩。
李合月同此人并不相熟,只是遙遙地見過,此時見他來,心中一凜,面上卻依然秉持着親王妃的矜持,只在他行禮之後,客氣地喚了他一聲,窦大官。
按理說在官家身邊當差的,都有一身紅氣,然而窦顯恩卻氣色稍欠紅潤,一雙眼睛裏嵌着疲累的底色,最令人驚異的,還是他的額頭左側,有一處新傷,像是被什麽鈍器砸過,很是觸目驚心的樣子。
他命人将托盤上的白玉鶴佛手墜獻給鄭王妃,語聲鄭重:“這是和田冰河深處得來的羊脂靈玉籽料,官裏命人在一面雕刻白鶴,一面雕刻佛手,巧奪天工。官裏言道,王妃娘子儀态如仙鶴,堪佩羊脂白玉。”
這樣的評語由那賊人口中說出來,簡直令人作嘔。李合月忍住心中強烈的不适感,只命身邊人接了,站起身敬謝。
窦顯恩倒也不多話,正欲垂首告辭時,卻聽這位王妃娘子輕聲喚住了他。
“窦大官,請留步。”
窦顯恩略微有些驚訝,擡頭看向李合月。
李合月由袖中取出一塊白棉帕,叫穗绾遞了過去,“殿中點了薰籠,窦大官且拭下額汗。”
窦顯恩接過棉帕,心下難免不解,但王妃親賜帕子,身為宦者不能推卻,這便恭敬接下,垂手卻步出了殿門。
站在天光下,窦顯恩定住了腳,心裏納悶着,這時候額上傳來一陣刺痛,他下意識拿了棉帕去拭,痛楚愈深,他定睛往拭過的棉帕上看去,但見一道鮮紅的血跡暈在其上,觸目驚心。
原來,那叫李合月的小娘子,賜給他帕子,不是叫他拭汗,而是看到了他額上的傷處滲血,叫他按住傷口來着。
他心中難免悲涼,苦笑一聲。
官家拿瓷器砸他,因由便是這位新晉的鄭王妃,這幾日他帶着傷在宮中當差,人人能瞧見,卻無一人敢過問關切,不曾想,竟還是她,為他遞了一塊止血的帕子。
他雖無根,卻不是無心,可惜奸詐冷漠慣了,此時也只是将這沾血的棉帕一團,徑自往福寧殿複命去了。
這廂李合月并沒有将這件事放在心上,靜坐一時,便得到了聖人的召見,一徑往正殿裏去,只見聖人正用着午點,見她來了,招一招手,喚她來身邊兒坐了。
“老身聽說,方才你往宗廟裏去了?”
李合月心往上提了一提,點頭應是,“妾接了聖意,便沐浴更衣,在宗廟裏拜祭了祖先。”
她不遮掩,坦坦蕩蕩地說出了事情的始末,封太後的疑惑不解,便随之一點一點消散了。
祖宗有法制,後妃不得随意進入宗廟,今日得知鄭王妃竟去了那裏,封太後難免震驚,此時聽她說了,方知是官家傳召她去的。
“既是如此,倒也沒什麽。”封太後說了一句聊勝于無的話,轉開了話題,“朝廷給了二哥兒九日的婚假,這孩子也就當真不露面了?除了第二日,老身可就再沒見着他了。”
聖人說着玩笑話,李合月便跟着在一旁笑,心裏卻把九日的婚假聽入了心。
原來成婚還有假期,那九日後,趙衡意豈非要早出晚歸了?
可是仔細想想,他如今在假期內,也還不是早出晚歸?有時候夜裏還瞧不見人呢!
新婚的小娘子笑笑不說話,封太後身邊的女官笑着接口,“新婚小夫妻,自是要日日厮混在一起,蜜裏調油,好成一個人才是。”
封太後見身邊小娘子羞顏漸紅,難免喜歡,笑着拍拍她的手,“是了是了,老身就喜歡聽這個。孫兒娘子,老身就盼着你們呢,好成一個人,明年抱一個胖娃娃來!”
在慈寧殿裏陪着聖人好一陣寒暄,好一會兒才得以告辭,李合月心裏疲累着,慢慢出了慈寧殿,走了許久出了宮門,但見宮闕外,有一駕闊深的馬車正候着。
李合月認出是自家的馬車,這便提了裙上車,甫一踏進了昏暗裏,手便被牽住了。
“可害怕了?”
這道聲線令李合月心安,她坐在了趙衡意的身邊,小手乖巧地窩在他的掌中,再擱在他的腿上。
“我死都不怕,還怕豺狼野獸?”她的眼睫顫一顫,幾分頑皮,“是你怕了吧。”
趙衡意點頭,視線始終不離她左右。
“即便是聖意,也要等我回來,一道決斷。”其實禁中有他的暗線,得知她進了宮,便一直護佑着,倘或趙臨簡當真用強,他也有護她周全的魯莽辦法,可到底讓她在兇險裏走了一遭,難免心生無限大的歉疚。
小娘子似乎沒有意識到方才自己的險境,只往他身上歪了歪,放輕了聲音,同他小聲埋怨着。
“怎麽好等你啊?總是瞧不見人。聖人說,你有九日的假期,日日都和我黏在一起不露面,你聽聽,人家都是這麽看咱們的,可哪兒有黏在一起嘛——”
她小小聲抱怨着,身子前傾着,一整個人都快要趴在他的身上了,趙衡意的視線落在她皺起的鼻梁上,一手輕擡,摟住了她的肩頭,攬在懷裏。
“好,知道了。”
李合月被箍在了他的懷裏,往下趴就是他的胸膛,若是不趴,這麽直挺挺地豎這腦袋也很累,于是索性趴了上去。
“你又知道什麽了?”
“日日和你黏在一起。”他說,視線落在她柔軟的額發上,眼神溫柔。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