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雲中作伴
紫微城以南的天空被斜晖鋪滿。馬車飛馳, 落日下路人一念恍惚,險些看錯這馬車的去向,疑心它是要往天邊去。
就往天邊去也好啊。李合月窩在身邊人的懷裏, 乖巧的像只趴窩的小兔。
“日日黏在一起……”她悄悄紅了臉,聲音放低下去, “倒也不必如此,我還有我自己的事呢,做瓷枕,燒磨喝樂, 還要管着府裏的賬, 忙得很。”
懷中輕軟一團靠着, 像是她自己在撐着些力氣, 不至于全部依靠于他。
趙衡意意動, 待他, 還是有些生疏啊。
騰出手輕掀開車帳一角, 趙衡意看到馬車上了州橋, 馬車向上行時,車體微斜, 懷裏人就偎他更緊了。
他很喜歡這樣親密無間的距離,微微一笑放下了車簾。
“往後宮裏再有傳召, 一定要派人知會我。”
提起方才的驚險一刻,李合月的心神凝重起來, 點頭說是。
“我該怎麽找你呢?要有個暗號才是。”她想了想, 提到了孟九火, “除了孟九火以外, 還有誰是你的人?”
她靠在他的胸膛說話, 嗡嗡的聲音在他心腔的左近震動, 使他心神不寧。
“隐衛十七,暗衛二十有一。你若當真有險情,自會有人拼死相救。”小娘子若有所思,趙衡意又垂下眼睫,将視線凝在她挺翹鼻尖那一點,“我的人,也是你的。”
饒是頭腦不轉彎的李合月,都聽出了幾分話裏的雙關。她又往下低了幾分腦袋,偷偷藏起了笑,再擡頭看他時,笑意就只剩眼底那一星了。
“既是我的人,能不能三更差使他去買張家圓子,李婆婆魚羹?”她頑皮心起,仰着頭尋他開心,“過些時日天要轉冷,能不能差使我的人,為我暖被?”
他笑着說可以,“前者人人都可以,後者卻只有我了。”
話趕話說到這兒,氣氛忽然就不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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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娘子眨眨眼,眼前人的眼神卻巋然不動,那雙藏星的深眸裏還有未及斂去的笑意,慢慢減退後,看她的眼神便只有溫柔了。
近到眼睫可以觸碰,鼻息交疊傳遞的距離,她緊張的一塌糊塗,像是不能呼吸似的,良久才慌亂地轉開了視線,急中生智地從一旁摸到了方才官家賜下來的物件兒。
“窦顯恩送來的,說了好些酸話,聽的令人作嘔。”她毫不掩飾對官家的厭惡,将一面白鶴一面佛手的羊脂玉墜拿給趙衡意看,“這麽好的羊脂玉,偏被那人玷污了。”
趙衡意的神色凝重下來,将她指間的玉墜接過,不過略看兩眼,便丢在了桌上。
“我爹爹南北征戰時,他還在保州的書院念着書,在經義論策方面倒是有些獨到的見解,拽些酸詞不算稀奇。他是書生,做些書生該做的事就好,倘或像我爹爹那般禦駕親征,便要露餡了。”
李合月覺得很有趣,想了想接口道,“怪道明娘子說他看上去一身腱子肉,實際上不過是擺設充門面罷了。”
“那不就是紙糊的老虎,泥做的菩薩嗎?我是有血有肉的人,怕他做甚。”她小聲嘀咕着,“怪道那一次我能從他手裏逃脫,原來是他不中用,倒不是我力大無窮。”
趙衡意揉了揉她的發,力道輕柔的像是拂過一片梨花,“是我的疏忽。”
他語氣裏有細微的內疚,李合月搖頭,想寬慰他些什麽,他卻在沉吟,低聲說道,“紙老虎……望之若真,未嘗不可欺人于一時,決不能持于久遠。”(1)
李合月嗯了一聲,“久遠又如何,我就等着看他紙皮爛了,泥皮掉了的那一天——”
獨處時,小娘子的聲音總是輕若呢喃,卻能從其中聽出幾分她堅韌的心性。
絕不能持于久遠幾字說出,趙衡意心中已有了絕斷,
“瓷枕頭、磨喝樂,做得如何了?”他轉開了話題,問起她在家裏的事業,“倘或燒好了瓷枕,可在書房裏也放一只,這樣我就不必枕軟枕了。”
李合月嗯了一聲,想着說話,“我頭一回做大的物件兒,還是你要貼身使的,自然是要謹慎幾分,你且等幾日嘛。”
想了想她還要在瓷枕上做手腳,自然是要慢一些。李合月偷偷盤算着,往上看一眼,趙衡意正掀簾向窗外看,側臉的線條俊如刀刻,淩厲的線條一路向後,耳朵端正如帆,顏色清白,隐隐透出些青色的脈絡,耳尖兒好看到她忍不住伸手。
上回摸手,這一次該要對他的耳朵下手了,只是按部就班的話委實太慢,倒不如今晚就幹。
她打定了主意,想着這會兒夜幕還不曾真正到來,還有好久的時間用來相處,心裏難免又心虛又緊張,這便閉着眼睛假寐起來。
這廂鄭王府的馬車往天邊去,那一頭的福寧宮外,窦顯恩揣着袖子站着,不動聲色地往福寧宮裏望了一眼,又将視線落在自己的徒弟呂崇身上。
呂崇會意,緩步将師傅引在一旁,以耳語低聲道:“樞密院慕容侍中觐見。北蠻派使節在雲中府蔚城邊境遞送國書,請求和談,大致是有關于邊貿等一切事宜。官裏正猶疑不定。”
窦顯恩面上的神情略有幾分細微的肅沉,他以眼神制止了徒弟接下來要說的話,只在天光下阖目而站,任由暖意遍灑額頭面孔。
官家自登基以來,待他一日不如一日。如今自己這個宮苑使,也是幹的極其窩囊,倘或再不尋個出路,怕是不能得善終。
若北蠻當真要和談的話,我朝必定會派使節前往,他窦顯恩是不是可以在混在使節身邊,從而借機脫離宮廷?
到時候,說不得官家能念着他幾分從前開宮門襄助登基的功勞,讓他能全須全尾的安享晚年。
他打定了主意,再過一時,便見樞密時慕容綏一臉頹色地出來,同他打了個照面,便垂着頭走了。
窦顯恩的心登時提了起來,換了一副笑臉往宮裏去,一進去便見官家正靠在龍椅上閉目養神,窦顯恩小心謹慎地垂手立在一旁,過了好一時,才見官家啓唇。
“那白鶴佛手墜了送出去了?小娘子可有什麽說法?”
窦顯恩的腦海裏浮現出方才王妃娘子遞給他棉帕的情形,沒來由地一沉。
“小底依着陛下的意思,誇贊王妃娘子儀态有如白鶴,高潔一如羊脂白玉,王妃娘子便笑着收下了。”
趙臨簡的唇邊洩露出幾分狂妄的笑,顯是對窦顯恩的回禀很是滿意。
“儀态?高潔?這世上可沒有真正的高潔的女人。朕倒想瞧一回寡婦上花轎的新鮮事。”
他突然颔首,似笑非笑地看着窦顯恩,“朕欲禦駕親征北蠻的消息傳開來,這北蠻人竟也會慌?來了幾個使節在邊境求和,朕不是蠻夷,該談就要談,窦顯恩,你說我朝該派誰去邊境談判呢?”
窦顯恩的腦中急速轉動,将官家方才提起的小寡婦上花轎,同派誰去邊境談判的事結合在一起,立時便有了主意。
“啓禀官家,鄭王殿下從前便常代天子巡行理政,如今北蠻既放低了姿态求和,您看鄭王殿下會否合适?只不過殺雞焉用牛刀,鄭王殿下出使的話,倒有些太給蠻子臉面了。”
“殺雞焉用牛刀?”趙臨簡笑的詭異,“如今君臨天下的,是朕,不是他爹,他如今是什麽身份?一個閑散王爺罷了,算不得什麽牛刀。”
窦顯恩點着頭,心裏卻在嘀咕,官家狂妄,舉國上下人人視鄭王為儲君,不是官家一句否定便能作罷了。
既有派鄭王殿下去邊境談判的打算,那他窦顯恩還是莫蹚這趟渾水了。
他正欲接話,卻聽官家又道,“你替朕做個督軍,親王不能領兵,叫二哥兒輕裝上陣,即刻就去雲中路。”
窦顯恩心一沉,面上不顯,只将旨意接了,發往門下省拟旨,往武功巷鄭王府送去了。
聖上一句旨意雖簡單,門下省卻足足拟了幾百字的綱要,無非就是對北蠻的政策,談判的重點,如今北蠻稍弱,我朝強盛,那便沒有讓步的必要,要鄭王殿下聽一聽北蠻的意思,再做應對。
另外除了窦顯恩以外,又恩準鄭王殿下選兩位門下、樞密院的大臣一同前往。
旨意還未到武功巷時,鄭王府裏的書院裏便已得知了這個消息,趙衡意命人往門下省走了一遭,提議由于被投入天牢多日的左谏議大夫曾授承,陪同前往北蠻去。
官家早瞧這個硬骨頭不順眼,無奈朝野外都在聲援此人,他也有叫曾授承去北蠻吃吃苦頭的意思,趙衡意即來要他,趙臨簡心懷歹念,倒也同意了這個請求,将曾授承放歸牢外,還又授了個崇儀副使的虛銜給他。
旨意到達鄭王府時,李合月便心生不寧,也顧不得什麽,提裙便去了前院,彼時趙衡意正在書房裏同王府的屬官商談,聽門前有細碎腳步聲響起,擡眼看過去,小娘子跑的花嬌雨潤,一頭香汗,這便屏退了周遭,一把扶住了她。
李合月微喘着,勻停了呼吸才道,“怎麽會這麽突然?我總覺得有什麽陰謀似的。”
趙衡意将她的手肘托着,叫她在圈椅裏坐下。
“凡事發生,必有利與我。”他在她的身邊坐下,手掌輕輕覆在了她的手上,“別怕。”
作者有話說:
(1)出自清·無垢道人《八仙全傳》第94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