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神仙鬼魂

耀州城陳爐李氏村, 有一處極其破敗的五進深宅大院。

沿着夯土制的圍牆走一圈,沒有一處完整的地方,路過的人若是一擡腿, 便可以越過圍牆,進入到這一戶人家裏去。

破舊到看不出原本顏色的大門前, 有一個穿着破衣爛衫的中年男子陰着臉坐着,長方臉三角眼,渾濁的眼珠子死盯着大門,嘴裏時不時地咒罵幾句。

“潑女子!住老子的祖宅, 一分賃錢不給, 你托得誰的勢!瞧你弟妹回來, 不扒了你的皮!”

他罵幾句, 聲音高起來, 又站起身往院去跳着腳罵, “一吊錢都不給?老子砸了你的鍋!”

宅子裏悄無聲息的, 中年男子終于忍不住了, 只用一手抄起了側旁的鐵鍬,搖搖晃晃地向着這扇看不出本來面目的金鋪大門砸過去, 一時間摧枯拉朽,大門連帶着圍牆的夯土全部倒塌下去, 掀起了一陣漫天的塵土。

就在大門坍塌的那一刻,男子跳了開來, 也許是塵土飛濺, 他未執鐵鍬的另一只手擡起遮臉, 破破爛爛的衣袖落下, 露出來一只極其駭人的手臂。

手臂要是沒有手, 那還能稱之為手臂嗎?

這只沒有手的手臂, 盡頭是一團肉疙瘩,延伸上去,是只剩半截的枯槁胳膊,令人觀之心生懼意。

像是方才砸門時使盡了力氣,男子搖搖晃晃地扶住了一旁的半拉圍牆,大口地喘起氣來,好一會兒才罵罵咧咧地提腳走了。

男子佝偻着身子的背影漸漸遠去,破敗的宅子裏忽然摸出來一個十七八歲、村女打扮的娘子,只不過雖然她身着粗布的衣衫,瞧着面容卻有幾分清麗。

她往外看了幾眼,方才轉身進了幾道門,一直到最後的院落,進了正堂,喚了一聲娘。

“……這下圍牆大門全塌了。”年輕娘子低聲說着,在桌上拿了一只冷包子,放在嘴裏咬着,眉眼間全是愁意,“三舅父走遠了。吊着一只膀子,缺了一只手,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勁頭,同咱們找不痛快。”

日光漸漸西斜,照進來的一束光落在正堂裏形容枯敗的中年婦人臉上,耷眉下眼的,仔細瞧,卻是三年前那城固縣縣丞謝茗的妻子,李合月的親二姑母李新雁。

李氏吃不下冷馍馍,此時聽女兒謝荃這般說,緩緩地把視線移過去。

“腌臜潑才!他還有臉來鬧,若不是他害死大哥,咱們娘兒倆怎麽會淪落到這等境地?安哥兒也不認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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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荃聽着娘的話,只覺得煩心,“娘,如今已然這般了,您就別抱怨了。眼下女兒只想着今日、明日,乃至往後,如何吃得飽穿的暖,旁的我一樣也不想管。”

她站起身,顯然是受夠了自家母親每日裏的自怨自艾,冷下了臉,“三舅毒殺了大舅一家,分明就是犯下了十惡不赦的大罪,即便是元元砍了三舅的手,那也是為父母報仇,何錯之有?她投奔咱家來,那是信任您,可是您轉過頭就把元元給賣了,她才多大?您也不是不知道三舅父三舅母是什麽人,元元落進了他們手裏,只有死路一條。”

“如今看來,這都是報應。元元死在亂葬崗的第二日,三舅父家就敗了,接着是咱們家,爹爹被下了吏職,又以貪墨的罪名投了大獄,咱們散盡了家財才把爹爹救出來,安哥兒又嫌貧愛富,不同咱們一道過了,依我看,這全是報應!咱們就受着吧!”

也許是這三年的苦日子磨練了謝荃的心性,她拭了拭淚,冷冷地抛下一句。

“女兒還要往窯場轉陶車去,這關系着您今晚上能不能吃上熱乎飯,好賴就這麽活着吧,都是命。”

謝荃說完,攏了攏頭發,往屋外頭去了,轉過了幾道圍牆,方才蹲在地上抹了抹眼淚。

她如今不過十八歲,在家裏過了十五年富貴的日子,家裏乍一敗落,她起先還接受不了,不吃不喝了好幾日,後頭就想開了。

大姐姐慌裏慌張嫁人去了,安哥兒嫌棄家裏敗落住在書院裏不回來,爹爹出了大獄心氣兒就敗了,成日裏打罵娘和自己,除此之外就在外吃酒賭錢,前陣子叫人打斷了腿,叫祖父母那頭接走了。

這般也好,少養一個人,她還能輕松點,平日裏在歸政鄉的窯場裏做工,再有四姨母三不五時捎來的接濟,尚能活命。

就是三舅父一家,叫人恨之入骨。

三年前,三舅父家好像忽然就敗了,算着日子就是在元元被打死仍在亂葬崗那一晚。

大舅父家的宅子原本被三舅父一家霸占了,不過在元元被打死的當晚,家裏忽然來了幾十個軍漢,把三舅父一家打走,霸占了下來。

三舅父一家雖有財富卻無權勢,告到鄉裏、州府那裏,都無人過問,接着就是大舅父家原來的窯場,也被那些軍漢強占了。

三舅父求告無門,糾結了李氏宗族的百餘人來搶,沒成想被抓進了大牢,安了個持械鬥毆、意圖謀反的離譜大罪名,三舅父本就因斷手卧床不起,再投進了大獄之後,身子徹底就廢了。

陳爐李氏就這麽敗了,三舅害死了大舅一家,最後只能窮困潦倒地在祖宅裏度日,好在三舅母同娘起了嫌隙,鬧的又不可開交的,最後祖宅也不住了,拿了娘給的十貫錢出去了一段日子,可也不知道怎麽了,近來三舅父又回來了,日日來門前讨錢,罵罵咧咧地不說,還要砸門砸牆,鬧的雞犬不寧。

謝荃嘆了口氣,剛要站起來,就聽家門那裏有聲響,回頭一看,自家娘正扶着門框喚她,這才背過去抹了抹淚,走了回去。

“兒啊,娘知道你難,這兩年不是你養着娘,娘早就死了!”李氏抹着眼淚,哀聲說着,“你領娘去村口看看,你四姨母說要捎些銀錢來,娘去張望張望。”

謝荃原就是心軟之人,如今只剩她同娘相依為命,此時見娘同她說了幾句軟話,便也不氣了,挽上了娘的臂彎,慢慢往村口去。

到了村口等了一時,沒見着那個相熟的走貨郎,謝荃嘆了一口氣扯了扯娘的袖口,說了一聲回吧,娘還沒開口,後來就聽見三舅母的聲音傳過來。

“住着咱們家的祖宅,一吊錢都不給,看來是給你們臉了!”三舅母扈氏也不怕周遭的鄰人笑話,抄着手就來了,指着李氏的鼻子叫嚷着,“你一個嫁出去的閨女,咱們瞧你孤兒寡母的可憐,叫你住着自家的老宅子,怎麽的?一分賃錢不想給?”

李氏如今是怕了這個弟妹了,下意識地抓住了女兒的袖子,謝荃往前一步擋在娘的身前,冷下了聲音。

“三舅母,這是李家的祖宅不假,可當初您和三舅父以十貫錢的價格租給我們十年,如今還不到三年,您就反悔了?”

扈氏這兩年日子過的慘淡,眼窩深陷、嘴唇幹裂,一身兒破爛的衣裳罩着極幹瘦的身子,可眉目裏的兇神惡煞依舊不遜當年。

“喲,這話說的,十貫錢在哪兒?”扈氏的聲音揚上去,人卻欺身過來,惡狠狠道,“少廢話,明日之前不給錢,就從老宅子裏滾出去!”

李氏的心裏還記恨着扈氏,此時聽她發狠,難免心裏憋着氣,忍不住道:“三弟妹,你有這狠勁兒沖外人發去,如今兩家人被你和三弟害的落到這等田地,你竟還不知足!如今大哥的舊宅子,你們家舊宅子,都叫人霸占着呢!沒得來找自家人的麻煩!”

她說完就想走,扈氏卻被戳到了痛點上,一把拉住了李氏的手腕子,把她拽回來,破口大罵。

“二姑可真是賴皮賴骨。當年那起子謀財害命的事你也有份,這會兒倒把自己擇出去了!你那三弟不是個好東西,原來你也是!一家子黑了心腸了,想哄騙老娘家的祖宅?做夢!”

說起這個,李氏覺得自己再冤枉不過了,眼睛裏噙着淚分辨着:“人是你同三弟毒殺的,家財是你們謀奪的,同我有什麽相幹。就連我那可憐的外甥女,也是叫你給捉回去活活打死的,我可憐的大哥大嫂啊……”

她哭嚎着,“家門不幸啊,我們陳爐李氏娶了你這樣的毒婦,才敗落至此啊!”

扈氏聞言氣得臉色煞白,劈頭蓋臉一巴掌打過去,“二姑可真會說,你若護着大哥大嫂,還有那小賤蹄子,就不會連夜叫人喊我帶人過去拿她!如今充起好人來了,那一晚同我密謀要把她騙出來的,難不成是鬼!”

小娘子謝荃護着母親,忍着淚說道,“娘,橫豎都是三舅父的錯,莫同三舅母對罵了——鄉鄰們都看着呢!”

李氏往周遭一看,只見鄉鄰全三三兩兩地圍着看,嘴裏都在議論着,那一雙雙眼睛,全是鄙夷和唾棄,頓時覺得羞恥難耐。她做了二三十年的貴婦人,這三年卻成了整個陳爐的笑話,活的像個乞丐不說,還常常被三弟和三弟妹拉出來吵罵,當真是活不下去了。

她一陣發狠,跳起來咬着牙,把扈氏摁倒在地,兩人扭打在一處,這時候斷了手的李家老三也沖了出來,拉開李氏,謝荃哪裏能看着母親吃虧,也在旁邊拉扯着,一時間叫罵聲喊叫聲不絕,就在這時,忽然有震天的炮竹聲響起,鄉鄰們都被吸引住了,紛紛往爆竹聲那裏看去。

地上扭打着的一家人也都停了手,往熱鬧的來處去看。

只見一支披紅挂彩的隊伍往這裏行來,引領在前的,是兩隊身形高大的護衛,騎着駿馬開路,其後跟着的駿馬上,坐着幾名身着官員服飾的男子,再往後是明黃的旗幟,有膚白無須的男子捧着物什而來。

而在這麽大的陣仗之後,是一輛三面敞開的深闊馬車,其上坐了個身形纖細,膚如凝脂,眉眼如畫的娘子。

起了一陣風,娘子微微躲開風的吹拂,遙遙地往這廂看過來,視線落在這一衆鄉鄰身上。

衆人被這般溫柔的視線注視着,想被溫風吹拂過,忍不住感慨,世人都說美若天仙,卻無人見過天仙的模樣,如今看那位娘子,眉眼清透,神态溫柔,可不就是天仙下凡?

正發着呆的時候,忽聽得有人高唱一聲:“鄭王妃駕到,爾等速速退避。”

王妃?

衆鄉鄰哪兒聽過這樣的名頭,都為之一愣,良久才意識到,是王妃啊,那可不就是住在瓊樓玉宇裏的仙女兒嘛!

衆人都紛紛下拜,唯有那厮打在一塊的幾個人,楞在了原地。

李氏喃喃地說着,“莫不是我花了眼——”

扈氏卻靈魂出竅似的低言,“不可能,她分明是死在了亂葬崗上……”

作者有話說:

抱歉抱歉,我争取這個月多更,年前能夠正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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