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滔天怒火
十三歲的李合月, 像表面纖薄的月色,落地時的光卻能穿破一切阻隔。
而十六歲的李合月,眉眼溫柔, 肌膚有如胎質輕薄的瓷,在灰塵漫天的西北, 尤顯出她有別于世俗的清透氣質。
陳爐李氏村雖是李合月的故鄉,但一家人都住在城中的宅子裏,祖宅這裏只有逢年過節的時候,才會回鄉祭拜。
故而衆鄉鄰并不算識得李合月, 此時人人圍聚在一起, 遠遠地跟在往村裏去的車隊側旁, 一邊小聲議論着, 不加隐藏對來人的揣測。
倒是李家老三, 李合月的親三叔李錦, 顫抖着嘴唇, 往那支車隊踉跄追了幾步, 停在了原地,一雙三角眼裏便現出了陰狠之色。
李錦身後正在扭打着的扈氏和李氏, 視線從那支即将駛入村莊裏的車隊上收回來,相視一眼, 都從對方眼睛裏看到了驚恐和害怕。
謝荃在母親身後扶住了她,顫着聲兒說道, “娘, 是女兒眼睛花了嗎?那一位說是鄭王妃的娘子, 可是元元?那個眼睛眉毛, 嘴巴臉型, 同元元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李氏驚駭地說不出話來, 扈氏卻猛的回頭,啐了一口道,“那賊潑小賤婦怎有這等造化?”
她嘴裏雖然罵着,可心裏卻難免驚疑不定:那年她派去的幾個潑皮一直到五更都沒回來,她舉着火把領人去亂葬崗去看,半道上就叫一群軍漢截住了,将她打得昏死過去,天亮了回家看,那群天殺的、不知哪裏來的軍漢,就強占了李家的兩處大宅,從此再無安寧之日。
再後來,同那幫子軍漢争鬥、之後鬧上公堂,再到末了糾結潑皮無賴去搶奪,鬧了大半年都不了了之,自己一家人反倒連個活路都沒有。
而那小賊婦的死活,她到如今都沒有真正确認過……
她想到這兒,只覺心裏又驚又怕,扒拉了一下李錦的肩膀,急匆匆地說道,“我去城裏把三個孩子叫回來!”
扈氏一想到自己那三個人高馬壯的兒子,立時就來了底氣,斜了李氏和謝荃一眼,昂頭挺胸,“老娘生養了三個兒子,一人砸一拳,沒命!”
她撒開了丫子往村外去,謝荃懶得理她,攙起了娘的手臂,想扶她回去。
“娘,您先回家歇着,女兒去瞧一眼,看看是不是元元。”
李氏心裏虛得厲害,她有預感元元沒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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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小元元那孩子就同她親厚,給了老三一砍刀之後,也是連夜逃到了她那裏,此時遠遠地看一眼,那模樣,不是元元又是誰?
她在原地愣着不動腿,忽然看了老三李錦一眼,低低道:“三弟,瞧着這車隊的方向,十成十是往祖宅去的。那孩子眉毛眼睛,不是元元又能是誰?你那娘子往村外去,是為了喊兒子去,還是認出來了,逃了?你可得想清楚。”
李錦一只斷手就如同廢棄了一般。
三年前謀奪家産已然成了事,可到底是壞在了侄女兒那一環,以至于自己一家人,如今連個安身之所都沒有。
同李氏猜想的一般無二,那勞什子王妃娘子,同元元長得像,又往祖宅那裏去,該是那餘孽回來了。
他是歹毒至極之人,當年斷着手躺在床上,都能指使着自家娘子帶人抓那餘孽,更何況此時他已然成光腳之人,還能沒有個無賴的本事?
李錦陰狠一笑,大踏步往祖宅那裏去。
怕什麽?他是陳爐李氏唯一的繼承人,大哥大嫂一家是被毒殺了不錯,可那時候官府查案都下了定論,他有什麽可怕的?
倒是那小賊婦,砍斷親叔叔的手一逃了之,身後名早就壞了,還不是任由他信口?
這一頭李家姐弟各懷鬼胎,那一廂耀州知府趙賢民、通判雷克守等一衆官員随着車隊,來到了李氏的祖宅那裏,恭候鄭王妃下車。
這位鄭王妃是今日才到達耀州,他們這些州府的官員率衆迎接,一路往李家的祖宅來了。
關于三年多前陳爐李氏的案子,趙賢民略有耳聞。後來聽說這件案子結案半年後,時任耀州知府的官員便無因由地暴斃任上,他趙賢民才被派來任職。
前日,朝廷裏掌管禮儀的官員們已下榻了耀州城,通報了來意,今日等來了這位鄭王妃,方才一同往李氏祖宅來了。
那坐在親王制式馬車上的王妃娘子,觀之年歲尚輕,卻生的無比美麗,饒是經過了行路的風吹日曬,仍顯出容顏的無與倫比來。
他看着女使将鄭王妃接了下來,站在破敗的祖宅大門前,忙上前拱手回禀。
“啓禀王妃娘子,這裏便是陳爐李氏的祖宅。聽聞陳爐李氏的姑奶奶,帶了一個女兒住在這裏,這會兒如何不在,下官已叫人通傳去了。”
雙腳踏上故土的小娘子,在觸碰到腳下的那些碎石碎土時,眼底就泛起了淺淺的一層水霧。
她的視線落在塌了半截的圍牆、壞了半扇的大門上,最後任由風吹落了眼淚。
“不必了。”她提腳往裏進,慢慢地踩過枯葉泥土的小院,搜尋着腦海裏的回憶,“這裏是我家的祖宅,逢年過節的時候才會到這裏來。既然來了,看看也好。”
王妃慢慢往裏進,耀州知府一衆官員就跟在後頭走,難免賠着笑臉說着話。
“原來王妃娘子是陳爐李氏的女兒,若是早些吩咐下來,下官便命人将這裏修繕一番,也好叫王妃娘子有個小坐歇息的地方。”
李合月知道修墳立碑一定是要在祖宅左近,所以才會第一站來了這裏,此時慢慢地走了好幾進,心裏難免記挂着耀州城裏的家。
她在正堂上尋了椅子坐下,想了想,還是照直問了。
“我的确出身陳爐李氏家,父親名喚李撄,母親名喚韓素娥。三年前家中生變,我被舅父接回東京城撫養,今日才有機緣回鄉。不知趙太守,可知我李氏舊居,何人在住?”
趙賢民自從得知鄭王妃要往耀州來,便已然去打探王妃舊居的事了,結果自然是令人棘手。
“實不相瞞,王妃娘子家的舊居倒是好好的,只是被百八十個軍漢強占着,下官派人去攆,倒叫打了回來——”
趙賢民說到後來,想到這叫人頭疼的事,又怕鄭王殿下怪罪下來,臉色便越來越沉了。
李合月卻覺得有些驚訝。
舅父當年托人打聽過,說什麽三舅父一家沿街乞讨,她還覺得不可信,此時聽趙賢民這麽一說,倒覺得幾分真切了。
莫不是這些軍漢攆走了三舅父一家?
她不知道實情,面上難免有些錯愕之色,正怔愣着,忽聽得門外有人通禀:“李家的二姑奶奶來了。”
李合月方才就聽說自己家的祖宅,被姑奶奶暫居着,此時聽說是二姑奶奶,登時想到了姑母,眼皮一跳,想到三年前一聲聲喚着元元的鬼魅之聲,不免打了個冷顫。
好在下一息,她便想到了那時擋在她身前的高大身影,以及覆住她耳朵的那一雙手。
想到趙衡意,她的心漸漸就平靜下來,視線向外看,但見天光下,一個衣着褴褛的婦人佝偻着身背,被一個娘子攙扶着進來,顫顫巍巍地跪倒在了她的面前。
“也不知是不是民婦老眼昏花了,恍惚覺得王妃娘子像是民婦那苦命的侄女兒——”李氏不敢擡頭看,只敢将視線落在座上小娘子裙下露出一星兒的鞋尖兒,低頭落着淚,“那年我那侄女兒逃命而來,恰逢家裏鬧了賊寇,其後民婦那侄女兒便不知所蹤,民婦恨啊,恨不能以身替死啊……”
李氏哭訴着,倘或那一晚李合月沒有聽到她與三嬸娘的密謀,那必定會信了她的話,可偏偏不止聽到了,還同那所謂的賊寇一道逃走了。
“姑母要替我死?”她的聲音在李氏的哭訴聲裏響起,輕輕的,平淡着,“既是如此,怎麽我前腳剛到城固縣,三嬸娘後腳就來了呢?”
座上人這句輕描淡寫的話,落在李氏的耳朵裏,讓她确定了元元的身份,一陣悔意湧入腦中,不由地哭起來。
“兒啊,委實不是姑母通風報信,是你那三嬸娘事先就在姑母這裏布下了線,只要你一來,便把消息傳回去……”她跪行了幾步,趴在了李合月的腳邊兒,哭起來,“兒啊,姑母待你如同親生女兒,又怎會有心害你,姑母心疼你還來不及啊——”
李合月的鼻子酸酸的,心卻在她的一聲聲哭訴裏硬起來。
“姑親姨不親,舅遠叔叔近。”她輕聲說着,“親叔父毒殺我父母,親姑母洩露我的形跡,這便是你口中的血親?”
謝荃在一旁落着淚,喚了一聲娘,“您別說了。”她又低低地向着李合月說道,“王妃娘子,當年三舅父犯了罪,我娘又一時鬼迷心竅,懇請王妃娘子恕罪……”
李合月并不知道二姑母為何會落至如此下場,她并不記恨,只聽謝荃說話後,輕聲嘆了一息。
“我今日回鄉,不過是為了父母修墳立碑,并非是來興師問罪,我同你娘之間的親緣早斷,恕罪與否,今日便不提了。”
謝荃連連叩頭道謝,周遭的官員們聽到了這一段有關于當年耀州首富的這樁公案的內情,人人心裏都很驚訝,難免都有幾分窺私的心情。
李合月不想将時間浪費在這裏,還是一心記挂着耀州城裏的故居,這便站起身來欲走,忽然有持刀護衛進來,拱手禀報道:“外頭有一個斷了手的腌臢男子叫嚷,口出污言穢語,屬下已然将其制服。”
李合月聽到斷了手三個字,只覺得心裏又是驚詫又是欣喜:三叔父竟然沒有被自己砍死,僅僅是斷了手?那如此這般的話,自己便不是殺人犯,而父母的案子也可重審。
她站起身往外走去,一直奔至大門外,只見五六個護衛将一個肮髒衣衫的男子按在地上,而他的身旁,一個枯瘦的女人抱胸站着,身後跟着三個年輕男兒。
哪怕此人化成了灰,李合月也能認出三叔父來,看着他那雙陰狠毒辣的眼睛,李合月心底的恨意翻湧,慢慢地走到了他的身前。
李錦在地上昂起了腦袋來,一雙陰狠的三角眼裏迸發出得意之色,叫嚣起來。
“莫以為你做了什麽勞什子王妃,便能抵消你的罪過!”李錦笑的喪心病狂,大聲道,“當年大嫂有孕,你生怕大嫂生下男兒繼承李家家業,便狠心弑父殺母,如今竟還敢回鄉?”
李合月腦中轟得一聲炸開來。
李錦此時完全是已經喪心病狂了,叫嚷的聲音響徹村落,衆鄉鄰問言都大驚失色,紛紛議論起來。
桑禾在一旁扶住了李合月的手,李合月方才回了心神,正欲開口,身後的謝荃卻一個箭步過去,結結實實地給了李錦一個大嘴巴子。
“胡言亂語!”謝荃高聲叫起來,“當年三舅父您在大舅父家的粥食下了毒,毒殺了大舅全家,半年後又從我家綁走了表妹,将她打昏在亂葬崗,樁樁件件如何抵賴?竟敢信口雌黃,污蔑表妹?”
李合月這麽被謝荃一打岔,方才穩下心神來,蹲下來,死死地盯住了李錦。
“既是如此,那便重新審理此案。”她的眼睛裏滔天的恨與怒,“這一次,我必不會放過你。”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