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五百大漢
扈氏在人群裏, 拉了一把前排的次子,想同他說點什麽。
長子李至忠憨直,幼子李至孝直腸子, 三兄弟裏只有次子李至誠心思缜密。
李至誠只有十三歲的年紀,三年前家裏敗落了, 他便去了四姑母那裏上學,家裏的變故倒也沒牽連上他。
他的兩個兄弟,大的十五,在耀州城裏混日子, 閑時跑跑腿送送索喚, 掙個仨瓜兩棗的, 勉強吃得上。
小的呢, 就跟在爹媽身邊, 扈氏疼兒子的緊, 不管是讨來的混來的飯食, 一定是先給幼子吃, 這三年便也糊弄過來了。
李至誠肚子裏有點文墨,腦子裏還有些鬼主意, 此時見那多年不見的堂姐蹲下去同爹爹說話,忙豎起耳朵去聽, 聽到必定不會放過你幾個字,嘴角就斜起了一道陰暗的笑。
知道堂妹大難不死, 竟然還能衣錦還鄉的消息時, 他便與爹媽的意見不同。
當年堂妹能砍斷爹爹一只手逃跑, 便已然是撕破了臉皮, 如今有了身份地位回來, 尋仇是必不可少的, 這三年來,他們一家因了一幫莫名其妙的軍漢,淪落至此,一無所有不說,也沒有什麽可珍惜的。
如今堂妹回鄉,李至誠來不及去疑惑她是如何成了鄭王妃,只想到了對付她的法門:正所謂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他們已然是乞丐不如,而堂妹卻已是廟堂上的貴人之妻,鄭王是親王,必容不下一個聲名狼藉、大逆不道的妻子。
當年大伯父一家中毒暴斃,唯有獨女一人活命,這本就是疑點。再者,當年在爹爹的打點下,大伯父一家的案子草草了結,真兇不明,此時堂妹回來了,将這盆髒水潑在她身上,必定會引起軒然大波,即便官府翻案再查,審清案情,可但凡這樣驚世駭俗的謠言傳出來,想收,都收不回來了。
感覺到身後娘在拉扯他,李至誠得意回身側耳,聽見娘悄聲說道:“二哥兒,娘這心裏怎麽就那麽的不踏實呢……”
李至誠湊近娘的耳朵,低聲道:“娘啊,橫豎還能比讨飯再差?她若是聰明,便拿錢來打點,否則就等着被掃地出門吧。”
有兒子的一句話,扈氏把心安安穩穩地放在了肚子裏,只是再看周遭的鄉鄰,面上似乎都有疑惑,顯然是不相信自家夫君的話。
她便有些慌張,眼見那三年不見的侄女兒擡起了眼睛,往她這裏看過來,連忙避開了眼神,把自己藏進了人群裏。
三叔父的臉被護衛死死地壓在了地上,面皮上的肉掉下來,挨在地面上,唯那一雙三角眼還死命地向上看,嘴裏擠出了幾句話。
“大哥大嫂操勞一世,創下無數財富,卻教你這毒浸的女兒害了性命,三年前老子失了一只手,散盡家財追查你的下落,今日你倒主動現身。好好好,你既不怕,咱們就上耀州府打官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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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着胡話,似乎篤定李合月礙着身份、臉面不敢同她多言,甚至心裏還閃過一絲念頭:這小侄女兒如今有了這樣顯赫的身份,說不得會花錢封他口?
屆時那不就發了?
他的心裏閃過了無數的念頭,甚至有一瞬間還想到了當年兄嫂藏匿起來的巨額財産,就在這一瞬間,忽然一聲清音響起,打破了他的全部幻想。
“耀州府的趙知府正在此地,還請接了某的訴狀。”戴了素玉冠的王妃娘子神色溫靜,視線從地上的李錦身上緩緩移開,看向了一旁面色青白着的耀州知府趙孝民,“某是陳爐李氏李撄、韓素娥的親女李合月,狀告叔父李錦毒殺我滿門。今日李錦在此,妄圖行誣告之事,某懇請趙知府開棺驗屍,查明死因,捉拿真兇,還我陳爐李氏公道!”
周遭鄉鄰及一衆官員皆面面相觑,這位地位尊貴的王妃娘子不以權勢壓人,只以陳爐李氏女兒的身份遞交訴狀,更遑論,她還提出了要開棺驗屍這等驚世駭俗之論。
而更驚駭的還在後頭,這位王妃娘子在身邊的女使遞交了訴狀之後,竟看着地上的男子緩緩說道:“李錦,你方才說我娘已懷有身孕?”
李錦萬萬沒料到,當年死裏逃生的侄女兒今日竟如此不顧身份臉面,已然慌了一慌,再聽到她問及大嫂身孕一事,踟蹰道:“大抵有三四個月了吧。”
人群裏發出些驚嘆聲,李合月聞言并不為之所動,只輕哦了一聲道:“開棺之後,自有定論。”
她擡手,命護衛将李錦放開,看他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方才面向趙孝民,緩聲道:“趙太守,某既已遞交了訴狀,表明了訴求,不知開棺驗屍可行?”
趙賢民颔首,将驚駭藏在心裏,平靜了聲音道:“既是如此,明日午間,在百姓的圍觀下,開棺便是。”
李合月說好,又面向了幾位禮儀院的官員颔首,嗓音裏帶了幾分歉意。
“各位且等上一兩日,再行頒布聖意。”
禮儀院的官員、內侍對看了幾眼,紛紛拱手稱是,他們原就是借着此番封賞的由頭,游山玩水一番,能在此地觀賞一出大戲,順便知曉些王妃娘家的秘辛,倒也有趣,故而并不覺得有什麽。
只是這王妃娘子一到故地,便能做出開棺驗屍的決定,倒真的讓他們這些人嘆為觀止:分明是來修墳立碑的,這位鄭王妃卻要先把父母的墳給扒開了,這心性脾氣,可當真同她的外貌不匹配啊。
此時既已下了這個決定,又見衆鄉鄰都在護衛的驅趕下散開了,便吩咐孟九火派人将李錦一家看住了,再看趙太守,正吩咐着衙役趕往祖墳處,便也點了二十護衛前去護住祖墳,方才回了正堂坐下,此時松懈下來,一摸手腕脈搏處,冰冰涼。
這時候李氏還在門外不肯走,倒是謝荃跟着進來了,先是給李合月磕了幾個響頭,接着擡起頭,低低低地說了一聲對不起。
“王妃娘子,當年是我娘糊塗,才被三舅母蠱惑,我打小同娘子玩在一處,再喜歡娘子不過,從來沒有起過歹心……”
謝荃說着說着,聲音裏便帶了哭腔,再也說不下去了。
李合月拿手撐住了額頭,喚她起來坐在一邊兒。她同謝荃從前的确是要好的姐妹,那時她也還小,也沒什麽可怪罪了。
“荃二姐姐,我同你沒仇。”她輕聲說着,問起了這三年的近況,“當年扈氏分明嚣張至極,将我亂棍打暈過去丢在亂葬崗,如何今日卻成了這般模樣?”
謝荃聽元元說同自己沒仇,心裏方才好受一些,只将那時的事同元元從頭到尾的說了。
“那幫子軍漢人多勢衆,待三舅父一家,呸李錦一家猶如明搶,李錦那時候斷着手奄奄一息地,叫他們那些人給丢出來,偏一整個耀州府都不敢管——”
李合月便有些納悶,她還沒有去城裏瞧過,此時聽了,心下更好奇了。
“如今還是這般?”
“還是這般。宅子被強占着,金銀細軟一樣都沒拿出來,便是連你們家一整個山頭的窯場都霸占住了。”謝荃說着,又擡頭看着李合月,“娘子如今貴為王妃,那些宵小應該不敢了吧?”
耀州知府趙賢民聞言倒有些不然。
軍漢霸占李宅之事,他早有耳聞,好在那些軍漢平日裏也不出門尋釁滋事,到底與他這個耀州知府無幹,只是當年的耀州知府都不管此事,饒她是王妃娘子,又不是鄭王殿下本人,能差遣得動那幫子軍漢?
李合月此時早已按捺不住了,站起身道:“我進城瞧瞧。”
說話間,桑禾與穗绾便将一切打點好了,只過來攙李合月,李合月看了謝荃一眼,輕聲道:“荃二姐姐,你同我一道去吧。”
謝荃聞言,眼淚便落了下來,一半是欣喜,一半是感動,這便安頓了母親,跟着王妃娘子的車駕往城裏去了。
此時天色近晚,車馬一路進城,過了延昌寺塔,進了南街,待進了玉磐街口,看見一座五進深宅子,金鋪大門之上寫的那兩個字,小娘子的淚水便再也忍不住了。
三年多前,她還在牆下捉蛐蛐兒,趴在西小門牆頭上,向走貨郎買糖人兒,垂花門裏頭,她種花養鳥,在游廊裏假讀書真打瞌睡,同娘逗悶子……
回憶如潮湧,小娘子拿手背抹着淚,可眼淚抹不盡似的,糊住了她的眼睛。
一片朦胧裏,她往那大門看,多希望爹娘能從大門裏走出來,喚她一聲元元,牽着她去集市上買雪花糖,打玉華酒去。
車馬停在了門前,李合月想着那一日滿院子毒發的人,只覺得心裏一陣陣發緊,好在一群護衛從馬車後趕到了門前,人人都亮出了兵器,以防那門裏忽然沖出來一群兇神惡煞的軍漢。
護衛首領戴成使勁兒地拍起了門,哐哐哐的聲音震響了門前大樹上的一群飛鳥,正當衆人都緊張屏息的時候,李宅大門忽然被以蠻力從內拉開,幾個絡腮胡子、閑漢打扮的大漢立在了門邊,氣勢洶洶,眼神兇惡。
李合月的眼淚剎住了車,咽了咽口水,正欲說話,卻聽那門裏的幾個大漢互相對看了看,忽然就高喊了幾聲,于是裏頭呼啦啦地奔出來一群大漢,擠在了門邊。
打頭的幾個大漢忽得就拱手跪下了,高聲喊道:“卑職南歸雁,拜見王妃娘子。”
随着他的聲音落下,大門裏、院落內齊刷刷地都響起了整齊劃一的喊聲:拜見王妃娘子。
門前樹上的鳥飛的更歡了,李合月吓得一個激靈,差點從馬車上滑下去,好容易穩住了心神,遲疑道:“……你們這麽喚我,莫非是自己人?”
帶頭的大漢南歸雁爽朗一笑,“咱們啊,全是您的人!”他回身一指,手指頭掠過一個個人高馬大的漢子,嗓音洪亮,“您想怎麽差遣,全聽您的!”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