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北地風冷

軍營裏出來的漢子嗓門嘹亮, 将李宅門前一排槐樹上的鳥兒,吓得撲棱起翅膀,往青天上飛去了。

這位叫南歸雁的軍漢生了一張可親的面孔, 眼尾向上仰,幾道風霜刻就的皺紋裏藏着快樂。

他忙忙碌碌地, 先是吩咐身後的軍漢們,去把王妃的行李卸下來,又叫人去引着護衛們休息的休息,牽馬的牽馬, 李合月帶來的護衛們也不知這人的底細, 都将視線落在王妃的身上, 等待她的發話。

李合月何其聰慧, 自打聽聞了李錦一家的遭遇後, 便知這夥軍漢不是壞人, 再聽這南歸雁喚自己為王妃娘子, 心中怎麽還能沒有數呢?這便向着孟九火點點頭, 示意他們聽從南歸雁的安排。

桑禾等人便侍候着她落地,南歸雁恭敬地在一旁垂手站着, 待她走下來後,方才溫聲同她自報來歷。

“回禀王妃娘子, 卑職曾在永興軍為殿下做過管馬的都監,您家舊宅子裏, 三年前一共歇下了一百二十個人, 都是早年一起打過西枭的生死兄弟, 後來走的又、散的散, 如今也就剩下五十多個……”

李合月一邊随着他的引領一邊往宅子裏去, 穿過垂花門, 瞧見院裏載着的叢叢赤玉玫瑰,枝葉敗了一半兒,可刺還尖着,顯是得到了很好的照料。

“想來你們是殿下派來的。只是如何到此地,又怎麽将宅子占下來的,我卻毫不知情,還請南都監細說。”

南歸雁颔首,将李合月請在了院中的圈椅坐下,自己則随侍在一旁,向她說起了三年前的舊事。

“三年多前天崩,卑職領着一百多赤甲營的兄弟,前路茫茫無處可去,在大散關被當成了謀逆的反賊,被兩千官兵火箭相對,千鈞一發之際,鄭王殿下途經此地,護下了咱們這幫兄弟。那時候,卑職知道殿下也自身難保,已是押上了所有的身家性命,才換得咱們這一百多號人平安,卑職自知不能跟随殿下前往東京,便向殿下求個安身之所……”

南歸雁回憶起當年,語速漸漸放緩,像是想到了那段前路艱辛的歲月。

原來,趙衡意當年同李合月分別後,便往東京城趕,到了第二日清晨,忽覺心中委實放不下,便差遣了貼身的護衛往耀州城打探李合月的消息,其後才知曉那小娘子在耀州城的舊宅、一應家産,都被人霸占着。

恰在此時,他救下了赤甲營的這些人,思索不過片刻,便給他們指了條路,要他們往耀州城如,先把李家的宅子占了去,再在耀州城裏做些買賣營生。

南歸雁見眼前這位王妃娘子秀眉彎彎,清透澄澈的眼睛看着自己,正認認真真地聽着自己說話,難免更加用心了。

“當年殿下同咱們說了,時機到了,對咱們自有安排,卑職們等啊等啊,手裏的刀都鏽了,兄弟們成親的成親、回家的回家,做小買賣發財的發財,散了個鳥獸盡,也不知道殿下何時召喚吶!”

李合月回到故宅的悲傷情緒,被這位南歸雁南都監打岔打得飛到九天,此時感動之餘,又不忘問幾句八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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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怎麽不成親呢?”

南歸雁摸摸後腦勺,沒好意思地笑了笑,“卑職成啦,就是玉磐街賣大刀切面的佟娘子,卑職如今有兒有女,也是個得意人兒。”

提到賣大刀切面的佟娘子,李合月更覺得親切了。

從前她還在這裏住的時候,佟娘子就經常喚她家二小子來送切面,佟娘子切的面又勁道又入味,好吃的緊。她男人去的早,身邊兒帶着一兒一女,開了家面館,生意挺好,不曾想竟同這南歸雁成了一對夫妻。

她覺得很好,鼻端卻有些酸酸的,“我同佟娘子是舊識,晚間倒可以同她敘敘話。”

南歸雁點頭稱了一聲好,又道,“王妃娘子,前兒知道您要來的消息,卑職便将兄弟們安置在了前院,後面幾進的內院,從來沒動過,您啊,今晚就安心住下來。”

李合月從門前院裏的整潔程度,就能看出來南歸雁等人把這裏維護的很好,此時聽他說了,這便偷偷抹了抹眼淚,笑着說了一聲好。

也許是覺察了王妃低落的情緒,南歸雁便也不再多說了,只将這三年來,殿下叫人往這裏送錢時記下的賬本奉給她看,又通報了一些閑事。

李合月粗略看了看,發現這南歸雁委實是個經商理財的能手,趙衡意三年間往這裏送來萬貫銀錢,南歸雁置地買田開肆鋪,派遣兄弟給富戶做保安,竟還賺回了幾千貫錢。

“你說你從前是赤甲營的?”李合月忽然想到了這個,溫聲問了一句。

許是對赤甲營的身份萬分得意,南歸雁的眼睛就亮了起來。

“卑職從前在赤甲營任中軍正将,手底下管着五百人呢!如今只剩下五十來號人,也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同當年的兄弟們重聚。”

李合月嗯了一聲,問起他來,“我的舅舅名叫韓定雍,不知——”

她的話音未落,南歸雁已然驚呼道,“莫不是韓統制?他當年大馬金刀,一刀下去,起碼三個蠻人的頭就落地了!他是您的舅舅?”

見李合月點頭,南歸雁的眼圈就紅了,“倘或不是……倘或不是……”

李合月是知道些赤甲營的歷史的,此時見他如此,也随之心酸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南都監,多謝你這三年為我出氣,守住了家産。”她站起身,深深一鞠,向他道謝,“我明日要上公堂,打官司,今日能在自己的家裏歇息,全賴南都監的功勞。”

南歸雁受寵若驚,說了幾句自謙之語,這便退下了。

院中便只剩了李合月同桑禾、謝荃。

謝荃到底是心有歉疚,此時見那位穗绾娘子領人收拾後院去了,這便輕輕上前,低聲道:“王妃娘子,去瞧瞧從前的故居吧。”

李合月微微點了點頭,慢慢地往裏走,穿過游廊、月洞門,看着一草一木、花園假山,檐下的空空鳥籠,越走越神傷,以至于走到爹娘的小院錢,便已淚流滿面。

小院裏種着芭蕉、玫瑰、海棠,還有爹爹親手做的秋千、搖馬,她小時候随着爹娘住,後來大了一些就住了隔壁的小院,可仍要隔三差五地黏纏着爹娘……

她往屋子裏走着、去着,淚水猶如雨下,腳步也微踉着,像是快要支撐不住。

屋子裏還保持着從前的模樣,架子床上繡着牡丹花的鋪蓋,爹爹的瓷枕,娘的軟枕,她坐床邊兒把娘的軟枕抱在懷裏,下意識地抖一抖,決明子在裏頭晃動着,她就想到了娘說的,枕着決明子,像枕着下了一夜的春雨,細細碎碎。

抱着春雨似的軟枕,她半歪在床頭,床帳上吊了一只手絹卷的布耗子,明豔豔的桃紅,喜氣洋洋的偷米小賊。

出了嫁的小娘子半歪着,眼神稚軟的樣子像是回到了從前繞膝的小女兒,她無聲地哭着,到末了摸了摸軟枕,聞着娘的氣息,只覺得歲月像是靜止了一般。

桑禾哪裏能見王妃哭這麽久,只覺得心疼至極,悄悄背轉了臉拭淚,接着坐過來哄她。

“都說天道輪回,報應不爽,您瞧您仇人那一家子,乞丐不如的日子過着,恐怕比叫他們死還難受!明兒審了案子,判個斬立決,告慰郡夫人。”

李合月歪在了桑禾的懷裏,嗓音因哭久了的緣故啞啞的。

“……從仆婦到婢女,再有管車的把式、待客的門房,全都死在了李錦的手裏,他們何辜?我父母又何辜?你說的對,這三年叫他們茍活着,自有償命的時候!”

桑禾在一旁點着頭,為她拭些淚,輕聲哄道,“說起來,您和殿下的緣分,原來是從這兒便開始了。”

李合月這個時候才想起來趙衡意,她拿手背抹了抹眼淚,眼神便有些委委屈屈。

“原本還氣他騙我方向,這時候卻一點也不氣了。”她哭累了,頭發濕了幾捋,黏在額上,有種稚拙的可愛,“那時候他說我同他萍水相逢,不重要、不認識,可轉了頭還派人來幫我守住宅子,可見那個時候他就在意我了……”

她到底還只是十六歲,又是個豁達的性情,此時收拾了心情,一整顆心就被趙衡意牽動起來。

“這時候早該到蔚縣了吧,我要給他寫封信,叫人快馬送到蔚縣的驿站官邸去。今日同李錦的交鋒,南歸雁同我的交待,我全要說給他聽,算着時辰,今晚送到,明兒就能帶回來回信!”

她說着便叫桑禾去取紙筆,洋洋灑灑地将今日所有的事都寫了上去,落了款端詳了半天之後,卻覺得少了點什麽。

“蔚縣在很北的地方嗎?”她輕聲問桑禾。

桑禾溫溫柔柔地磨墨,聞言笑着說是,“自然。聽說那裏啊,一年能有一半的日子都有雪,算起來,這幾日該是很冷。”

小娘子哦了一聲,又把信箋放回了桌上,拿了筆又追了一句。

“凍耳朵了嗎?等我給你揉揉。”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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