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不避水火
邊地的确很冷, 冷風刮過耳,耳尖兒便有刺痛感。
西陉關內的狹長山道上,大雪鋪了百裏, 圓月有如白玉盞,孤獨而又皎潔的光流淌而下, 同雪色相接,山谷就成了雪國。
沉寂的雪國裏,忽然有腳步聲響起,這些踏雪的沙沙聲顯得世界愈發安靜, 良久山谷裏有一隊輕卒銳兵行出來, 打頭的幾匹駿馬揚蹄, 帶起了細碎的雪沫。
車隊最前的駿馬之上, 着深色鬥篷的男子擡手, 緊了緊風帽, 寒風刮過他的側臉, 冷峻有如寒冰刻就。
他身後的護衛縱馬上前, 在他的身側低聲禀告:“……王妃娘子此刻已在舊宅歇下,南歸雁等人自會護佑在側, 還請殿下安心。”
馬蹄踏雪的聲音沙沙,雪中人的聲音亦有些沙啞, 他低嗯回應,眼望前路, 心牽耀州。
“娘子可有話帶來?”
身側護衛聞言氣息微滞, 低頭回道:“探子急于将王妃娘子的行蹤回報, 故而不曾同王妃娘子說上話。”
趙衡意不算是性情粗暴之人, 既知如此便也不再追究, 只吩咐道:“千裏路程, 來去不易,豈能無功而返?再去。”
身側護衛不敢觑殿下的神情,在馬上拱手稱是,再轉頭吩咐探子。
趙衡意見前方風雪茫茫,夜空一輪圓月漸漸隐沒,心知必有一場大風雪,沉吟一時,詢問身側護衛。
“曾老狀況如何?”
“曾老同接伴使孟繼良,還在馬車上避風,尚可支撐。”
趙衡意知悉,揚起了鞭,一聲嘯音過後,隊伍加快了步伐,在風雪裏行了小半個時辰,才看見茫茫白雪後隐約的城門甕樓。再有風聲簌簌,有高大健碩的男子縱馬而來,行至趙衡意馬前,拱手稱了一聲殿下萬安。
男子形容威風,兩道濃眉沾了雪沫子,自報家門:“卑職西陉關副都部署畢佐,特來接引諸位。”
風大雪大,月亮已然隐沒不見了。畢佐也不多言,只将衆人接引至甕城中,待一切安頓下來之後,方在廳堂中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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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衡意此時已在廳中坐定,眼睫微動,但見曾授承面有青灰之色,顯是不習慣邊地的極寒,好在他是心智堅定之人,目色炯炯有神。
倒是接伴使孟繼良微咳聲不斷,在每一聲咳嗽後都會輕擡眼皮,其間有隐隐的歉意。
他在半月前才将北蠻的使臣接引至京城,之後又随着談判的車隊再回邊地,連日奔波,他又是文臣,身子到底是受不住了。
而那長年累月守關的西陉關副都部署畢佐,卻忙忙碌碌地叫人奉熱湯來,看着衆人飲下之後,方才大馬金刀地坐下,豪邁發問。
“……即便是殿下在這,卑職也有話不得不說。憑什麽同蠻子和談?當年高祖領着六軍九部親征,将北蠻羟胡殺得是片甲不留!如今不過三年過去了,北蠻竟然打到了關外,還要同咱們和談?放他爹的鳥屁!那蠻子的使臣一進關,老子就想一□□過去,穿串烤着吃!”
他言語粗鄙,趙衡意不以為意,倒是曾授承輕咳一聲,出言道:“畢部署慎言!鄭王尊駕在此,你快莫一口一個老子了。”
畢佐是豪爽之人,說禿嚕嘴了一時受不住,此時才意識到鄭王殿下還在這坐着,這便讪笑了幾聲,摸了摸後腦勺。
趙衡意道了一聲無妨,問起了和談的地點。
“北蠻使臣來了幾人,此時在何處落腳?”他擡起眼睫,目色淩厲,“可有軍隊随同。”
“一共來了三個蠻子,聽說打頭的也是個王爺,叫什麽耶律隆虎,帶了兩百人的護衛隊,卑職的探子撒出去六百裏,倒是沒見着有北蠻騎兵的影子。”他沉吟着,又道,“那些蠻子騎兵常常驚擾邊地的百姓,燒殺搶掠,犯下不少血債,咱們明裏暗裏的跟他們打過多少次仗了,可前些時日才聽說官家要親征,這幾日又要和談,真是摸不透了……”
這畢佐口無遮攔,兩個文臣卻能解其意,他們沒有接腔,只看向了鄭王。
“……三年前北蠻被打的毫無還手之力不假,可三年多的時間不動兵馬,蠻子早已休養生息,積聚了力量,此次和談委實兇險。”那孟繼良偏過臉咳了一聲,接着再說,“官家有三道旨意,第一,榷場不可開。第二,倘或北蠻退後六百裏,以黃湯口為界,将定北、化義歸還我朝,便能在邊境六城開辦榷場。第三,北蠻皇帝要向我朝稱臣。”
孟繼良也是在此時,才将陛下的旨意說出,他自知這兩點委實離譜,此時說完了,眼神裏便帶了幾分忐忑。
然而鄭王殿下卻牽起了唇笑了,像是聽到了什麽了不得的笑話一般。
“官家的旨意極好。”他的嗓音低沉着,帶了些許的涼意,“揚我國威,教化蠻夷。很好。”
畢佐也覺得好,拍手大笑:“真是吓我一大跳。我還以為要便宜那些北蠻子呢!官家果然是正大體統,不屈服于蠻夷!我就說嘛,憑什麽跟蠻子談?給他們臉了!”
然而他手舞足蹈,可在場三人卻都不發一言,面色低沉。
曾授承偏過頭去看孟繼良,低聲道:“孟使臣,你覺得好不好?”
孟繼良苦笑一聲,又不可遏制地咳了起來,好一會兒才緩過氣來。
“官家的旨意,臣不可不從。”他搖搖頭,像是也對此道旨意不解,“曾老,學生沒有家累,孤膽一顆來就來了,只是您老——”
曾授承搖搖頭,也是苦笑,“本官在天牢裏住了小半年,早将生死度外,孟使臣不必擔心。”
畢佐被眼前這二人的對話給弄糊塗了,疑問道:“這是怎麽了?要死要活生離死別的?您幾位□□使臣往那兒一站,把這些條件喊出去,那些蠻子還敢惱羞成怒?本将在這領着幾千的兵卒,莫不是擺設?還護不住你們?”
這粗人哪裏又能聽懂了,他還在那裏兀自嚷着兩國交戰不斬來使,曾授承打斷了他,笑道,“畢将軍,壯我天威這四個字,能靠談判得來嘛?”
畢佐下意識地搖搖頭,愣了一下道,“那哪能是靠嘴皮子啊!要靠真刀真槍打出來!”
“說的甚好!那你說,我們來這裏做什麽?”曾授承笑起來。
畢佐似乎有點明白,似乎又有點不明白,讪笑着,“不成就回去呗!橫豎有鄭王殿下在呢!”
鄭王殿下卻只低垂着眼睫,像是在笑,又像是沒笑,良久才擡眼看他。
“北蠻使臣在京,請求的是和談,此刻你我要談的,則是羞辱。畢将軍,西陉關五千守軍,可能抵擋得住北蠻的數萬騎兵?”
他說完,便站起了身,往後室而去,畢佐沒有聽明白,正要再追問,曾授承卻示意他噤聲,自己則站起身,往鄭王那裏追去了。
趙衡意一路上了甕城之頂,漫天大雪落下來,雪沫子撲面,打得人睜不開眼。
他在甕城頂站定,身姿挺拔的有如雪中松柏,曾授承看過去,心中不免喟嘆,接着裹緊了風帽,往他的身邊走去。
“殿下,老朽有幾句話想說。”他看着鄭王緊鎖的眉眼,見他微微颔首,便繼續說了下去,“官家一月前還在籌劃親征,樞密院已然在邊地沙盤上,勘查演練萬遍,豈能因使臣進京而改變主意?更遑論那三道旨意,簡直是赤/裸/裸的羞辱。依老朽看來,官家差遣您來,大有深意。”
他踟蹰着,不知該如何将下面的話說出口,卻聽鄭王殿下嗯了一聲,擡起手來,将關外隐約可見的山脈指給他看。
“前方三百裏,是落雁嶺,一更時分時,有數千長尾山雀振翅而起,飛出落雁嶺。長尾山雀冬夜會抱團蜷縮在樹叢裏,若非有人驚擾,絕不會動彈。”
曾授承何等機敏,立時便解其意,“這麽說來,北蠻人也不老實?”
“同手下敗将和談,本就是荒謬至極。北蠻同我朝必有惡戰,你我此番,走個過場便是。”
趙衡意語聲淡淡,曾授承卻在驚詫之外,另生了毛骨悚然的念頭。
“禮儀之邦,才講究不斬來使。北蠻這等蠻夷又怎會有這等顧忌?老朽怕的是,官家是有心讓您陷入險境……”
他話說一半,良久才又道,“不知這局該如何破解?”
趙衡意并不覺得棘手。
三年多前那場圍追堵殺,比此時此刻兇險萬倍,那時他羽翼未豐,此時卻大有不同,何懼之有?
他往北方的落雁嶺再看去,孤高冷清的樣子令曾授承心下感慨,正在此時,忽有護衛匆匆上得甕城,将一紙信箋遞給了鄭王。
鄭王殿下展信而閱,曾授承在風雪裏看着鄭王殿下的神情,好像随着信箋一點一點溫柔下來。
曾授承便有些許的好奇,想知道這封信箋來自于誰,轉念間忽然想到了自家女兒說起的,那位不計她前嫌、溫柔待女兒的王妃娘子,難免懂了些什麽。
趙衡意讀完了信,将紙上的雪沫拂開,再仔細折好放入了袖袋,這才注意到了曾老還在身側。
“曾老請回。”他同曾授承一同向下去,忽而又道,“風雪很冷,久站會凍耳朵。”
曾授承聞言心裏一咯噔,微微轉頭看鄭王殿下,但見他的側臉一如雪色清冷,神情肅然,委實不像是能說出凍耳朵這般話的人。
有些奇怪。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