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火不浸玉(下)
時間回溯至兩日前, 耀州城裏的百姓們一大早,便都自發地,或乘牛車, 或結伴步行,往陳爐李氏村趕去。
天邊升起了一線亮光時, 破敗的李家門前,已然被密不透風地圍簇起來,離遠看,黑壓壓一片, 沒有一萬也有五千。
雖說百姓都愛瞧熱鬧, 可這樣盛大的陣仗, 不僅令朝廷來的禮儀官咋舌, 也叫耀州城幾位才來沒兩年的的當政官員好奇, 免不得要多探聽幾句。
“這些百姓, 究竟是為何而來?本官記得, 從前也有蒙冤的案件重啓, 可來的人不過數千。”耀州城權知府趙賢民不過才來兩年,此時看着院外黑壓壓的人頭, 再聽說還有絡繹不絕的百姓正在趕來,只覺出十二萬分的疑惑, “如何這些百姓不怕天黑日冷,非要趕過來看?”
趙賢民問出了口, 叫朝廷來的幾位禮儀官也豎起了耳朵。耀州通判阜驚鶴雖然不是耀州本地人, 但他曾在左近城邦當政, 對耀州城的風土人情甚為熟悉, 此時便将這一段舊事娓娓道來。
“這身故的夫妻二人, 是王妃娘子的生身父母, 家主名喚李撄,乃是陳爐‘十裏陶坊’中的大戶。數二十年經營,已成華原郡的首富。偏李氏夫婦樂善好施,對待故友、鄉鄰親厚,又在耀州城修橋修路,委實出過大力,故而仁厚的美名傳播千裏。”
“四年前的春日,一大清晨,侵街的小販祝四、灑道的老丈徐虎、賣炊餅的陳茸三人路過李家家宅時,聞見裏頭有極其難聞的氣味,大着膽子推開一瞧,各處都是死人,或趴或倒,無一例外都口吐白沫、面皮鐵青。”
“官府查驗後得知,這身故的二十六人皆是中了砒/霜之毒,下毒之人經數十人指認,乃是竈上的夥夫杜鳔,而此人逃竄被抓後,供出指使他之人,乃是是苦主李撄的同胞兄弟李錦。”
“只是,在人證物證皆完備的情況下,此案竟不了了之,只将那杜鳔判了個斬立絕,其後卷宗也被隐匿起來,不為外人知道。”
“此案當年鬧得沸沸揚揚,李家只剩下了一個獨女,便是這位王妃娘子。奇怪的是,當年王妃娘子客居在親叔叔家,半年後卻離奇失蹤,沒過多久,那真兇李錦斷了手被趕到了大街上,李家宅地也被強占,緊接着,上一任知府鄒挺無故調任至青唐道,赴任的路上便因水土不服身故了。”
阜驚鶴不疾不徐地說完,人人聽着都屏了息,兩年前才到任的耀州權知府趙賢民知道後半段故事,免不得喟嘆幾句。
“鄒挺的事,本官倒是知曉,還有那卷宗,本官記得你倒是提起過——後來是不是被張貼在了華原郡的大街小巷裏?”
阜驚鶴點點頭,又道,“今日有這般多的百姓圍蔟在這裏,縱然是有瞧熱鬧的緣由使然,還有幾分因素,是這李氏生前有個絕好的名聲,又有着莫大的冤屈。再者,李氏離奇失蹤的小女兒忽然回來了,又成了身份如此尊重之人,自然令百姓們趨之若鹜。”
“還有一點。”朝廷裏奉命而來的禮儀官斟酌着說道,“其實百姓們早已認定了真兇,今日能來如此多人,還是為了那一句開棺驗屍——死者為大,尤其是自己的父母,怎敢?”
阜驚鶴口中說着是,若有所思。
“那真兇李錦窮困潦倒,不過是拿準了王妃娘子如今的尊貴身份,不管真假把髒水倒上去就是了,偏王妃娘子竟還當真要同這無賴對簿公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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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人就這麽說着,耳聽得外頭人聲鼎沸,又有衙役過來禀報,只說外頭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這一整個李氏村都快要裝不下了。
衆官員在趙賢民的引領下,往屋宅外而去,眼見着前方有浩蕩護衛分開人流,其間緩緩走來三人,正中間身着青衣青裙的娘子緩步走近,面容粉黛不施,分明是素淨着一張臉,卻叫人人看着、望着,不自覺地就屏住了呼吸。
李合月今日特意拆下了發髻,只做了未嫁小娘子的打扮,來為父母鳴冤,此時她緩步上前,待行至趙賢民身前時,雙手奉上訴狀,淚盈于睫。
“四年前,玉磐街李氏滅門一案,匆匆了結,幕後指使之人隐匿不出,李氏一門二十餘人無從申冤,枉死至今。今日民女李合月歷經九死一生回鄉,狀告李錦買/兇/殺/人,毒害民女一門二十六條性命。”
此時人聲皆無,周遭靜如枯井,小娘子的聲音铿锵而堅定,令在場所有人都為之一震。
她如今分明是身份尊崇的親王王妃,卻身着素衣、自稱民女,顯是不願以權勢壓人。
再者,來此地圍觀的衆百姓都是知道當年事的,李錦為謀奪家産而□□的事,早就不是秘密,當年案發,人人關起門來,都要為那李氏孤女嘆息,此時見得小娘子含淚告官,難免都有些唏噓。
趙賢民點點頭,命人将李錦傳上來。
李錦原本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同自家三個兒子一夜相商,原以為這侄女昨日是騎虎難下,才提出開棺驗屍,說不得第二日就要顧及着聲名,來同他和解了,哪兒知道今日竟真的升了堂,遞了狀紙。
不過他也不慌。
當年那知府鄒挺早就死了,其他的官吏走的走,退的退,即便民間有些傳聞,那也不是鐵證。
至于開棺驗屍,且不說李合月敢不敢開棺驗屍還要另說——這可是大不孝的行徑!
他說大嫂懷胎四月,那還是不顯懷的時候,開棺能看出來什麽?莫非死人還能診脈?
還不是任他胡說?
再有一點,當年他便僞造了誣陷侄女的證據,如今正好能用得上。
李錦如今是賴泥下窯——燒不出東西,橫豎都是個窮要飯的,還能怕她不成?
他從後屋被帶到了宅前,瞧着密密麻麻的百姓,心頭跳了一下,再看了一眼站在那兒的侄女李合月,難免心頭嗤笑。
“啓禀趙官人,草民也有訴狀!”他俯身跪地,粗着嗓音道,“草民狀告親侄女李合月,三年前因母親再懷身孕,唯恐家産落空,便毒殺父母、奴仆共二十六人,被草民揭穿後,以一柄砍刀砍斷了草民的手。”
他的話音落地,圍觀的百姓裏已然嘩然一片,不相信者居多,但也有不少人半信半疑。
趙賢民命人平息了在場百姓的議論聲,點頭道:“你的訴求,本官已然知悉。如今李娘子與你,皆指認對方為兇手,本官當年不曾經手此案,唯有從當年的人證物證入手,你們二人可有異議?”
李錦聞言頓時愣在了當場。
杜鳔已死,哪兒還有什麽人證?
他将視線轉向了侄女李合月,只見侄女目視前方,像是胸有成竹的樣子,難免心裏七上八下的。
李合月在聽到趙賢民的問話後,點頭道:“民女無有異議。”
李錦聞言卻急了。
李合月如今貴為王妃,這些官員自然奉她為尊,而自己如今卻窮困潦倒,哪兒還有一點能量能驅使這些官員?
當年他上下打點,才使杜鳔成了替罪羊,如今這李合月恨自己入骨,一定會利用權勢、金錢,來把自己坑殺了。
這些所謂的人證物證,也一定是李合月收買來作假,他豈能同意,任由對方指認自己?
思及此,李錦高聲道了一聲草民有異議,待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他身上之時,李錦方才絞盡腦汁,想到了應對。
“李合月如今貴為王妃,焉知會不會利用權勢買通人證?草民一心為兄嫂申冤,萬萬鬥不過權勢滔天的天潢貴胄。”
此言一出,圍觀的人群裏又騷動起來,倒是有些人贊同他的話。
李合月緩緩看向李錦,目色平靜:“當年你行買通賄賂的手段,使自己逃脫了罪罰,以己度人,所以不相信我正大光明,也是自然。”
她向下看着他,眼神裏有些微的蔑視之色,“那便依照你的意思來。”
李錦暗自舒了一口氣,餘光撇見了人群裏自家兒子李至誠焦躁的眼神,他來不及去細究,只向着趙賢民拱手說起來。
“草民的大嫂懷胎四個月,當年為其診脈的郎中名叫申備德,留下數張脈案、以及保胎的方子,草民當年接手玉磐街,不僅将方子留了下來,還有當時熬藥的藥盅,皆保留了。”
他早做好了準備,從懷裏掏出了一沓方子,又從人群裏扈氏的手裏接過了一只陶盅,舉起來給在場的官員們看。
“衆所周知,李氏窯場産出的陶鍋,其下都會刻有李氏的紋樣,而我大哥家裏的瓷碗瓷碟一應瓷器,都刻有靜心觀婵娟幾字,這陶盅,侄女兒你一看便知道是不是自己家裏的。”
他見李合月靜默不語,愈發來了神氣,“這陶盅最是吸味不散的,裏頭還有些藥渣,尋個醫師一聞便知,是不是保胎藥。”
在衆百姓聽來,這委實有些荒謬了。
焉知這陶器裏的藥渣是不是才放進去的?誰又知道那胞胎的方子是真是假?
李錦卻很得意。
可惜那申備德早就不知道了去向,當年可是将他也買通了,如果今日能到場相助他一臂之力,那幾百貫錢便也不算白花。
有膽子大的百姓就喊起來:“李錦,你說人家的人證物證能造假,焉知你這物證是不是僞造的?”
李錦回頭高聲怼過去,“老子當年被親侄女害到如此境地,哪兒還有銀錢造假?今日老子也是豁出去了!列位瞧瞧,我如今是什麽?是乞丐、是叫花子!而我這侄女,貴為王妃,權勢滔天,到底誰是真兇,列位還瞧不出來?”
他這麽一吼,倒叫許多人還真相信了,紛紛議論起來。
現場的衙役搗起了殺威棒,百姓們的議論聲便漸漸停歇了。
趙賢民擡手,叫人把李錦手裏所謂的物證拿上來,看了一時,正拿不定主意時,忽聽那王妃娘子開了口。
“李錦,你說我母親懷胎四個月,是不是到臨死前,孩子都還好好的。”李合月看着李錦,嗓音平靜。
李錦見知府拿了他的物證看的仔細,心裏正得意,此時聽見侄女這般問,以為她慌了,這便點點頭。
“我家娘子扈氏同大嫂交好,親如姐妹,又先于大嫂生養了三個兒子,大嫂便事事同我家娘子商量,故而,我家娘子最是了解不過。”
他斬釘截鐵,“案發前一晚,我家娘子還說大嫂吃的好睡得好,腹中孩兒也養得好。”
李合月嗯了一聲,轉向了趙賢民。
“啓禀知府大官人,民女父母合葬的墓穴此時已挖開,懇請官人分派忤作前去查驗,我母親可否懷有身孕。”
趙賢民道了一聲好,站起身來,出了桌案。
李錦的臉色卻由青轉了白:這李合月竟敢真的開棺驗屍?他的心提了一會,卻又放了下來。
四年的時間,埋在土裏的屍體早就腐爛大半了,如何查驗懷孕與否?莫不是還要診脈?
人群裏也爆發出轟然的議論聲,李合月随着衆官員在人流的簇擁下,移步往側旁不遠的的墳地而去。
李合月的腳步走的沉重,也不知今日的做法對不對,離那被挖開的墓穴越來越近,她的眼淚便越來越不受控制,流了滿面。
走到墓穴前了,她閉着眼睛不看,只拿手背抹了抹眼淚,方才在父母的棺木前跪下,使勁兒地磕了三個響頭。
她跪在地上的身影凄清,肩頭微微顫抖着,像是承受着巨大的痛楚。
就在此時,忽有好幾個聲音在人群裏響起來,接着就有十幾個人從人群裏擠出來,有男有女,有老妪丈人,也有娘子郎君,都陪着李合月跪在了墓前。
“小娘子別哭,咱們都是當年受了您恩惠的。這些年每日裏就想着能抓到真兇,為親人報仇。又想着當年您冒死回了耀州城周濟咱們,卻叫那混賬頭子捉了去——咱們都還以為您活不成了……”
李合月擡起眼睛看着這些人,淚水模糊了視線,只知道她們是和自己一樣的苦主,甚至冤屈更甚于自己,免不得一陣心痛。
她哭了一會兒,方才打定了主意,依舊跪在地上,向着在墓穴裏的忤作說道:“勞煩您幾位,剖開我母親的肚子,看看她到底有沒有身孕。”
此言一出,圍觀的人群爆發出驚呼聲,其中難免有震驚、驚駭的情緒。
死者為大,又是自己的生身之母,開棺查驗也便罷了,又怎能毀其遺體?
然而忤作卻真的動手了,李錦在一旁萬沒料到李合月竟敢如此,面色登時灰敗一片。
在人群隆隆的議論聲中,那幾個忤作終于從墓穴裏跳出來,向權知府趙賢民回禀。
“四月之胎,狀若幼鼠,小人剖開了韓氏的腹部,不曾看到胎兒,明明白白是未孕之身。”
人群裏又爆發出驚呼,李錦吓得癱軟在地,往人群裏看一眼,哪裏還看得到妻子兒子。
而那跪倒在墓穴前的侄女兒卻又砰砰磕了幾個頭,再回頭時,額前一片紅腫,血流了下來,粘在了她的眉眼上。
她回身死死地盯住了李錦,那眼神恨意滔天,看在李錦眼裏,猶如索命的厲鬼。
“李錦,你毒殺我父母、家人,手上沾了二十條人命的獻血!鐵證如山竟還敢污蔑陷害于我!今日你還有何話要說!”
百姓們都被這一幕驚呆了,眼前的小娘子眉眼帶血,語聲嘶啞,令人動容,一時間都安靜了下來。
趙賢民一揮手,叫衙役抓住了地上的李錦,将他扣在了地上,厲聲道:“李錦,四年前的案宗早已審明,杜鳔的供詞、十三人的證詞,皆指向與你,今日開棺驗屍,你休得再抵賴!”
李錦此時還想再行抵賴之詞,卻聽那青天大老爺丢下一只判簽,高聲道:“誣告他人,先打二十臀杖!”
衙役們如狼似虎,将李錦按倒在地,一人一杖交替着打在李錦的臀背上,起先李錦還哀嚎幾句,到末了衣衫盡碎,血流一地,半昏半死了過去。
李合月便在旁邊看着,眼睛裏有血有淚,眼神卻是堅毅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受刑,仿佛打得每一下,都是在告慰父母的在天之靈。
待聽到趙賢民再判李錦殺害二十六條人命,判斬立決時,苦苦支撐着的小娘子終于承受不住,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