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千裏救夫(上)
一直到進了玉磐街的李宅, 李合月都還昏迷不醒着。
請了大夫診脈,大夫兩指一觸上她的脈搏,便覺出了徹骨的冰冷, 再切再真,才得出了結論。
“王妃娘子是受到了極大的刺激, 一時間惱怒驚咳,神志過極,才致氣逆上壅心胸,阻塞了清竅(1)突發暈厥。不才開些開竅鎮驚的藥材, 先使人去熬制着——”
他将藥房寫好, 交給了女使, 接着便取出了銀針, 在李合月的內關、百會、十宣幾穴刺入, 之後再灌了一味蘇合香丸, 沒一時, 李合月便悠悠醒轉, 恢複了些許神識。
然而她一整個人都是怔怔然的,不光面容蒼白着, 嘴唇也毫無血色,平日裏動星流轉的眼睛, 此時也黯淡下去了,像一只失了魂兒的泥偶。
桑禾将大迎枕擡高一些, 輕輕為王妃娘子撫着背, 低聲喚她。
“娘子, 可舒坦些了?”
小娘子的眼睫顫一顫, 眉間有淡淡的戚戚之色, 張了張口, 一時才說話。
“……傳今日那兩位忤作來——”
桑禾同穗绾對視一眼,都能看出對方眼神裏的擔憂,到底是遵從了王妃娘子的話,派人去傳了。
等待的間隙裏,大夫拿了煮沸晾涼的水,為王妃娘子沖洗了額頭的傷口,洗淨了混合着沙粒、土礫的血跡,方才發覺她在父母墓穴前的叩首有多狠。
上了止血鎮痛的藥膏,包紮完備之後,李合月把頭歪在床架邊上,一張小臉素淨,白的就像纖薄的雪。
“……這會兒奴婢就想啊,拿平日裏,您給泥偶娃娃點上色的那枝筆,給您的眼睛上點墨,那就又靈動起來了。”
一句說笑叫李合月的眼睫動了動,然而她卻笑不出來,擡起了眼睫看住了桑禾。
“泥偶……”她喃喃着,嗓音極輕極輕的,帶着些許的迷茫,“我娘睡在那兒,何嘗不似個泥偶?也許她正睡的安詳,可我卻叫人去剖她的肚子,來驗證我不曾弑父弑母……”
娘子的眉蹙成了一座小山,深愁就挂在眉梢眼角,桑禾萬沒料到自己一句說笑,倒引來了娘子的悔和歉,慌得一下俯下身來,輕哄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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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啊,哪兒就想這麽多了?夫人泉下有知,也會心疼您的……”
可娘子的眉頭蹙得更緊了,只搖着頭,喃喃着,“娘疼女兒,女兒卻不疼娘——”
桑禾和穗绾看出來了:娘子心裏,這是落下心結來了,旁人說什麽都不能慰藉她。
好在這時候,今日驗屍的忤作來了,這二人一個名喚劉九濟,一個名喚樸方生,幹了一輩子驗屍的活兒,都是耀州府最資深的忤作。
他二人年紀差的不多,劉九濟四十出頭,樸方生三十有六,都是嚴肅持重之人,即便是被貴人召見,心中雖有緊張,面上倒還是秉持着一貫的沉穩。
在二人行過禮之後,李合月方才回過一些神來,叫他們二人入座,方才擡起了眼睛,望住了他們。
“……開棺時,我父母遺體如何?之後又如何?”
其實她想問的,還是剖開母親肚子一事,只是話到嘴邊,苦澀難忍,生生地咽了下去。
劉九濟聽着王妃娘子的聲音,聽出了莫大的悲傷。他是了解這一宗案子的,故而此時便起了悲憫之心。
“啓禀王妃娘子,當年案發時,爵爺與郡夫人的遺體由我驗查,入土時神色安詳。”
他斟酌着,停頓了一時,方才又道,“小人只會說實話,懇請王妃娘子莫要怪罪。方才小人開棺時,爵爺與郡夫人已半成白骨,小人只仔細探看了腹腔,并未使刀。”
聽到半成白骨時,李合月的手已然不受控制地微顫起來,其後又聽到并未使刀時,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低垂了眼睫。
她此時的情狀已然無法再支撐,桑禾去扶她,穗绾則命人賞下了六貫錢,客客氣氣地送了這二人出門。
娘子有了心疾,可叫桑禾與穗绾犯了難。服侍着娘子服下藥湯,穗绾侍候着娘子睡下,桑禾往檐下一站,便看見一個風塵仆仆的侍衛推門而來,送來了邊地的來信。
殿下的回信,說不得是一味安慰劑,桑禾拿着信進了卧房,卻見娘子仰面躺着望天,雙目無神,對周遭的動靜一點反應都沒有。
桑禾見狀嘆了一口氣,只先将信箋按下,退出了房門。
那來送信的護衛卻不走,只在廊下候着,見桑禾出來,拱手問道:“……敢問姐姐,王妃娘子可有回信或事口信?小底這裏還等着。”
桑禾搖了搖頭,瞧見他凍紫了的嘴唇,這便命人給他取暖手爐來。
“王妃娘子今日心神勞動過多,這會兒歇下了,你若能等,便等一時,若着急回去,我便說些娘子的近況與你。”
護衛聞言點頭道,先将殿下交待的托出。
“小底臨行前,殿下正下榻了西陉關驿站,算着時間,後日便要與北蠻的使臣在邊地和談。殿下心裏牽記着王妃娘子,怕她還生着殿下的氣,叫小底仔細瞧一瞧王妃娘子的臉色再回去。”
桑禾的面上就有了點笑意,轉念愁緒又上湧了。
“今日開棺,娘子跪在爵爺夫人的墓穴前不敢上前,心裏怕是落下了心疾,這會兒正癡着。我想着要盡早回京城,遠離這個環境,說不得王妃娘子才能好些。”
那護衛就發愁了,苦着臉問道,“那小底回去,是照直說呢還是按下來?”
桑禾也很犯難。
殿下正在千裏之外的邊關談判,娘子這裏不好,勢必會對殿下有所影響,可若是知情不說,将來殿下知道了,便又要怪罪下來。
她點了點頭,道了一句說吧,這便送走了護衛。
李合月這一躺,便躺了足足一個晝夜,但第二日的清晨,神識略微清明了些,便去了李氏村,守着禮儀院為爹娘修墳立碑。
免不得又神傷了許久,到了午間,聽說耀州權知趙賢民已将死刑的案宗往刑部送去複核了,李合月的心便踏實了幾分。
既了結了恩仇,李合月便也呆不住了,只将随身帶着的銀錢,分發給了從前家裏仆役的家人,又派人去看這些人的住所農田。
其後,又叫上了孟九火,一道去了自家從前的窯場。
看着曾經的窯場破敗着,爐火熄了四年,整整齊齊的泥磚排在地上,地上淩亂的散着馬尾毛的篩子、絹袋,小娘子哪裏還忍得住,只癡癡地進了窯坑,一直坐了夜色降臨。
也不知道為什麽,李合月覺得自己好像哭不出來。
好像胸腔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沉悶着,說不出話哭不出聲音。
她靜靜坐了很久,開始翻找着爹爹當年的工作臺,竟真叫她找到了爹爹當年的筆記,這個發現讓她有了短暫的欣喜,只抱着爹爹的手劄筆記在胸口不放。
臨走前,李合月叮囑着孟九火等人搬了幾十塊泥磚上車,打算帶回東京城去。
“耀州瓷用的土,和別處的不一樣,燒出來的瓷器釉質清透,帶回去一些,我好照着爹爹的手劄燒瓷器。”
孟九火瞧着王妃娘子手裏厚厚一沓手劄,難免咋舌。他知道王妃娘子情緒壓抑着,便也不敢随意說笑,只照着吩咐去做就是。
一切安頓停當之後,便想着要啓程了。
啓程往哪裏去呢?李合月也想不明白。
東京城了有舅母,有姐妹,可趙衡意,若是往邊地去的話,他在那裏有正事,自己去了委實打擾。
好在啓程上了官道時,李合月倒想起一事來,看着窗外的風景同桑禾說起。
“往前去,可會經過陝州?”
桑禾不大清楚,便喚南歸雁來,南歸雁最是了解地形的,此時他騎馬跟在馬車旁,仔細同李合月說起了地形。
“打耀州城往東去,行三百裏就能到陝州。王妃娘子,您打算去陝州城轉轉?”
李合月嗯了一聲,望着路旁的山丘村莊,眼神裏有悵惘之色。
“我的外家就在陝州歸政鄉。我外祖父外祖母去的早,舅舅又在外打仗,祖宅那裏全是我爹娘在照料,每年春季、冬季都會回去住上幾日,看看哪裏壞了,哪裏塌了,我爹爹就會找人來修一修。”
她的聲音在風裏聽起來輕輕緩緩的,南歸雁安靜地聽完,便搭着腔說道,“娘子若是有心,便去您外家的宅子轉一轉,權當散心了。”
李合月嗯了一聲,轉開了話題,“你就這麽帶着人回京城了?是怎麽說服佟娘子的?”
南歸雁在車窗旁笑了,腳下控制着馬兒的速度,笑着說道:“聽說要回東京城,倒是有十幾個兄弟不願意去,卑職就讓他們繼續留守着了,橫豎您那故宅還要人看顧着。至于佟娘子——她既跟了卑職,卑職自然要待她千萬好,東京城裏前程多,我給我那一雙兒女找個好前程,叫我娘子也享享福。”
李合月聽了也很高興。
佟娘子雖同她從前只是經常打照面的街坊,可到底是故友,能叫她感受到一些家鄉的氣息,如今她有了好歸宿,還能在東京城裏安家,她是再高興不過的了。
說到這兒,她的胸口又喘不過氣來,桑禾見狀,連忙将窗帳放了下來,服侍着她歇息了一時。
馬車的速度便也慢了下來,到了第二日的傍晚,才将将行到陝州城。
在城外歇腳的時候,孟九火便進城去轉了一圈,到了夜裏才回來,卻是面帶慌張,在李合月的馬車旁奏禀。
“……小的往陝州城驿站走了一趟,正撞見幾個往邊地去的‘急腳遞’,這幾人言談裏涉及邊地和談的內容,小底察覺有異,偷了他們的金字牌遞。”
“上頭有樞密院的印章,寫的是四城六關七鎮,皆不可為鄭王開城門,務必将他阻截在關外。”
孟九火的語速快而急,李合月聞言面色驟變,只覺心口砰砰跳個不停。
看來和談一事一定是出了岔子,朝廷以金字牌遞來遞送密令,便是要借刀殺人了。
她素來能扛事,此時縱然有萬般慌亂,卻由不得自己手足無措,只平息了呼吸,細想了一時,拿了主意。
“我身邊有護衛兩百,南歸雁那裏有三十六名精銳。咱們一路向北往關外去,路過保州時叫上舅舅和他的兵,去四城六關七鎮看看。”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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