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共挽鹿車

馬車外是群青色的夜天。

風呼號着吹過窗邊, 往北去的小娘子掀開車簾一角,正看見遠處的荒星月影、近處的樹影微瀾。

方才問過了孟九火,日夜兼程的話, 明晨能趕到保州。

李合月心裏壓住了一團着急的火,只将輿圖扯過來, 認認真真地看了半天,到底是看不懂,只好叫孟九火過來。

“最近的邊關是哪裏?”

孟九火指了地圖上勝州的位置,回答王妃娘子的話。

“是勝州大勝關。”

“只有去大勝關, 急腳遞才會途徑陝州。”李合月的視線落在輿圖上, 順着孟九火指着的位置一路劃過去, 似乎理清楚了邊境線, “算着時間, 今晨和談時出了亂子, 殿下被西陉關拒之門外, 沿着邊境線奔走的話, 必會往西。”

李合月在孟九火的指引下,在邊境線上向北上劃去, “若是北上去往佘縣、雲州,坦途通天, 可每一寸土地都與北蠻接壤,而往西去的話——”

她看着向西的邊境線, 從大勝關左近急拐了個彎向上, 形成一個凹處, 心下一點好奇。

“這一道綿延着的是不是山脈?”

“這條山脈西接天宇, 東連太荒, 綿延三千裏, 名為升龍嶺,向上去,毗鄰的是西且蘭,北漢同西邦相争數年,至今仍敵對着。”

孟九火的話一下點醒了李合月,手指在地圖上輕點數下,忽而有了主意。

“倘或殿下入關不得,說不得會向西而行,他從前在永興軍路任過節度使,一定同西邦打過交道……”

她的話音剛落,孟九火似乎一下子想起來什麽,道:“三年多前,殿下曾前往京兆府受降且蘭王,豈料受降當日高祖山陵崩,且蘭王聽聞此消息,在殿下趕回京的當夜便撕毀了降書,折返且蘭國,不再稱臣。殿下若往西去,說不定有一線生機。”

李合月聞言拿定了了主意,輕聲吩咐孟九火,“命人傳信至保州,叫舅舅領兵喬裝至大勝關接應。咱們改騎快馬,喬裝出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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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九火對鄭王殿下忠心耿耿,這一晝夜正心頭急亂,此時聽了王妃娘子的吩咐,即刻便要轉身去安排示下,豈料王妃娘子又在身後追了一句。

“孟九火,你信我?”

孟九火一怔,正打算躍下車的腳步收了回來,轉身拱手道:“不只小底,鄭王府上下皆聽命于王妃娘子。”

風雪侵窗,雪沫子撲上了娘子的眼睫,她輕點頭,在寒風入窗的那一刻吩咐他仔細行事。

孟九火躍下馬車,自去安排接下來的事宜,正在行進的馬車慢慢止停,原地候命。

桑禾在車外燒了水,沏了一盞熱茶進來,奉給了李合月。

“奴婢覺得,這天怎麽越來越冷了?”桑禾搓揉着手,只将軟塌上的白狐裘襖披在了娘子的身上。

原是無心的一句話,卻叫李合月往窗外多看了幾眼,視線轉回來時,又落在了桑禾紅紅的手上。

“桑禾,你有沒有覺得,今年的雪下的特別早,也比往年要冷的早?”李合月一邊輕聲說着,一邊将手裏的暖爐塞進了桑禾的手裏。

“誰說不是呢?”桑禾掀開車窗的簾子向外看去,雪綿延千裏,夜都明亮了幾分,“如今不過九月底,陝州就冷入了骨。往年十月底才開始下雪,今年也不知是怎麽了。虧好咱們還帶了皮襖皮衣,尚能支撐一陣子。”

李合月想着方才路邊遙遙的村莊,難免有幾分感慨,“下雪變冷猝不及防,莊稼就要遭殃了。再者,農人們無錢置辦皮子襖子,只能披着紙衣、蓋着紙被,若真是一直冷到打春,四個月的光景,農人們該怎麽熬啊。”

桑禾知道王妃娘子從前是市井出身,自然要比豪門貴女們多了許多憐憫之心,此時也只能應了她一聲嘆,說不出什麽來。

倒是南歸雁聽了孟九火的安排,正走過來,聽到王妃娘子的感慨,在車窗前湊聲道:“這等天氣啊有說法,叫做天罰。來年莊稼活不成,人人家裏都都遭災,到時候普天下的窮苦百姓就要反了。”

“天子昏庸,罰得竟是黎民百姓,哪兒有這樣的道理。”李合月輕聲說着。

南歸雁覺得王妃娘子說得有理,只是此時他剛領了命,這便拱手道:“起禀王妃娘子,孟統領那廂已經安排妥當。前面有個市鎮名為十裏亭,咱們就在那裏換馬更衣,喬裝往西北去。”

既然一切已安排好,李合月便也不遲疑,進了十裏亭的市鎮,尋了間驿站,改換上了男裝。

她怕人多不便,只點了孟九火、南歸雁及十二明衛、六十人在暗,一同往大勝關去。

至于先前的王妃車駕,則由桑禾扮作王妃依舊往京城去——桑禾、穗绾倒是哭着要相随,卻被回絕了,只得噙着淚踏上回京的路。

入關不得這四個字,并沒有出現在鄭王趙衡意身上。

因為他壓根就沒有打算入關。

除了一開始在西陉關,他還意欲入關,其後看到西陉關守将迅速關門之後,便打馬向東,頭也不回地去了。

他何等智慧,早知官家遣他和談,必定有詐,只是竟不知此詐,竟來的這般快、這般急,這般直白簡單。

不過轉念細想,卻也的确是趙臨簡的一貫風格。

北蠻王子耶律隆虎的追兵足足有上千,趙衡意率二百人的護衛隊,一路往東去,身後的滾滾煙塵裏,北蠻騎兵如狼似虎,持刀揚鞭,似乎稍有放慢,就會将他們的隊伍吞噬。

好在這二百人的護衛在昨夜,便從朝廷親派換成了趙衡意的人,正是韓定雍所在的三千赤甲軍。

韓定雍在九月初六那一日,拿了鄭王殿下給的幾萬貫錢,将從前分散在各地的弟兄招募回來,七七八八到齊了百餘人,哪知道他們只在保州待了三日,便被連夜召至西陉關。

好在這些人雖三年多不曾在一起練兵征戰,再聚起之後自有章法,四十人押後,二十人側邊圍攏,另有百十號人護着殿下與曾副使一路往東,雖有所損傷,但終歸讓他們喘過一口氣,在蒙山口利用地形穿山而過,在山腹之中穿行,最後折返向西。

一番動作下來,不過一日半的功夫,便已向西行了六百裏,逼近了大勝關。

此時鄭王等一行人在大勝關左近的升龍嶺裏暫作休息,到了四更時,忽聽有老鴉呼號之聲,便有先鋒來報,只說北蠻的追兵追至大勝關外,而令人棘手的是,北蠻追兵一路驅趕了五六百名關外百姓,意圖用這些百姓的生死,來敲開大勝關的大門。

萬裏寒光生積雪,林中莽将血染刀。

在一片孤寒的雪林中,狂風呼號着,吹的蓋住松柏蒼翠的積雪簌簌向下落,有孤高清寒的男子站在高處,向下俯瞰着大勝關。

“殿下,看此情形,北蠻恐怕是要借着使臣被殺的由頭,大舉犯邊。”韓定雍同趙衡意有親,自打從西陉關一路奔逃而出時,便以己身舍命護佑,此時也追随在趙衡意的身側,進言道,“關隘必定不會開,這些百姓恐怕會成為北蠻的刀下冤魂。”

趙衡意的眉睫上落了薄雪,他輕動了動眼睛,薄雪落地,清寒卻留在了他的眸中。

“西陉關那裏已有前車之鑒,只要本王還在關外逃命,四城六鎮的城門就絕對不會開。”

他的視線落在極遙遠的大勝關下,意有所動,“耶律隆虎不是莽撞之人,當時駐紮在落雁嶺的數萬大軍不來,他是不敢強攻大勝關。算着腳程,今夜北蠻軍便會彙集城下,攻打大勝關。”

韓定雍正欲開言,忽見殿下肩頭隐約透出了一點紅,漸漸擴大,方才略有驚訝,試探着問道:“殿下,您是不是受傷了?”

趙衡意在今晨同北蠻騎兵第一波的追擊中,肩頭被刺中一槍,此時被韓定雍一問,便覺出無限大的疼痛來。

他皺了下眉頭,旋即忍住,接着問道:“派往西且蘭邊境的人,這會兒應該快到了。”

韓定雍點頭稱是,“且蘭王曾願歸屬高祖,若他能出兵相助,擊退北蠻,指日可待。”

趙衡意的視線落在韓定雍的面頰、肩頭手臂,入眼皆是血痕,不免心有歉疚。

“且蘭王當初因我父親驟崩,便撕毀了盟約,回到了且蘭。官家視其為對他的挑釁,停了邊貿,斷了往來。倘或我與且蘭王聯手打退北蠻,恐怕入得關內,也會被視作亂臣賊子。”

如此正中了趙臨簡得下懷——親侄子通敵,豈能做太子?

韓定雍心裏七上八下,熱鍋上的螞蟻似的,恨不能狠狠灌上半斤酒水,方能平息心裏的焦躁。

趙衡意看出了他的焦躁,低聲問道,“從升龍嶺翻進去,是否能入關內?”

“能是能。只是翻越此山嶺入關,最快也要走上六天,更遑論這嶺中瘴氣彌漫,猛獸出沒,咱們這幫子毫無采山經驗之人,要過去怕是要十天半個月。”

韓定雍嘆了一口氣,望着大勝關下生死存亡之際的數千百姓,再往大勝關內的街景望去,難免憂心重重。

“若是有人在大勝關內接應,那便好了。”他感嘆着,“這會兒北蠻只有千騎,趁着北蠻大軍未到之極,咱們拖住北蠻騎兵,再叫關內人将百姓們放進城去……”

他知道是不可能的,聲音漸小下去。

倒是趙衡意心念一動,似乎想到了什麽。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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