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松蘿共倚
大勝關的甕城之上, 有戎裝打扮的高大男子在城垛後遠眺。
一旁的參軍事手指指向城下,在大霧裏仔細分辨着什麽。
“……這些蠻軍驅趕着百姓而來,妄圖兵不血刃, 逼迫咱們開啓城門,豈能遂他們之意?”
高大男子眉頭緊鎖, 眼神裏有團團的迷霧。
“可摸清楚了北蠻軍的人數?”
參軍事搖了搖頭,眼睛對上男子微愠的視線,連忙出聲辯解:“并非探子無能,只因雪勢太大, 一整個城外又是雪又是霧, 蠻子的隊伍綿延向北百裏, 又不向前逼近, 只原地歇息, 探子不敢太過近前——”
男子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低頭沉吟一時, 思索着出聲:“既敢兵臨城下, 卻不攻城,是為何?”
參軍事随着男子的思路想着, “……蠻子此次攻城的首領,乃是蠻子皇帝的二王子, 名叫耶律隆虎的。聽聞此人昨日一早同鄭王殿下率領的使臣和談,緣何此時又突然來到了大勝關下?”
高大男子額心一動, 忽然想到将才才接到的那一紙金字牌遞。
四城六關七鎮, 皆不可放鄭王入內。
看來官家, 是要對鄭王殿下動手了。
高大男子颔首, 視線落在城垛上一層刺目的雪白上, 若有所思。
此人乃是勝、舍、雲中三路行營兵馬都監, 姓李雙名懸泰,以骁勇善戰、兵道詭谲聞名軍中,今歲他近不惑之年,倒是比前些年沉穩了許多。
在“急腳遞”到達之前,他早已知道鄭王殿下率領使臣與北蠻王子商談一事,只覺匪夷所思。
未料到不過一晝夜的功夫,北蠻竟兵臨城下了。
至于原因,身經兩朝更疊的李懸泰,心裏門兒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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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到這兒,這便吩咐下去,命守城的将士将關隘牢牢守緊,再命探子再查再探,自己則沿階而下,高問了一句:“急遞可還在?”
武人的聲調粗曠渾厚,夾雜在風雪裏卻顯得有些飄忽了,白茫茫的一片世界裏,有外披蓑衣,頭戴鬥笠的人聞聲轉過了頭,須眉挂雪的面容上,唯有一雙黑瞳甚為矚目,然而在李懸泰看過來的這一霎,那黑亮的眸子卻倏的就暗下去了。
急遞垮肩垂手,一路小跑着過來,恭敬喚了一聲将軍。
此人近前了,李懸泰方才看清楚他的形容,蓑衣裏罩着紙襖子,紙襖子裏大約穿的是短褐,露出一截不算幹淨的脖子,一整個人凍得直打哆嗦。
這幅凄慘慘的樣子,令李懸泰方才一閃而過的蹊跷感消失了——他的軍中,尚能穿上鐵盔禦寒,這跑腿的卻連個筒靴都穿不上。
“這封金字牌遞,一共送到了哪幾處?”李懸泰說着話,揚起兩根手指,喚來一名兵士,示意兵士将一側戰馬上搭着的披風拿過來,遞給了這名急遞。
急遞拱手推辭,道了一聲職責使然,不怕苦累,多謝将軍美意。
也許是被凍到了,這急遞的聲音有些飄忽的沙啞,打着顫兒似的,“一共十七道金字牌遞,送往四城六關七鎮。”
李懸泰道了一聲知道了,揚手正準備打發他,卻聽此人顫抖着聲音道:“将軍可是因大霧遮目而感到苦惱?”
這等急腳遞的小子膽子不小,李懸泰為之一愣,這急腳遞卻将身子弓下去更深,聲音越發顫抖的厲害。
“方才将軍贈衣,小底心下感動,才鬥膽進言。小底從前在陝地種紅棗,秋季成熟時怕雨怕霧,所以想了許多方法驅霧。”
急遞說到這裏,擡頭看了一眼李懸泰,見他眉頭緊鎖,正認真聽他說,這便大着膽子繼續了。
“取柴草垛在上風處點燃,以濃煙驅散霧氣。”
“倘或敵軍誤以為是反擊,或是城鎮守軍以為是烽火,豈非釀成大禍?”
“恕小底直言,這麽大的霧,即便往城門下傾倒火油,敵軍都看不見。”
李懸泰聽完也不多言,只吩咐下去,叫兵士們去取幹燥的木柴草垛,再登上甕城,看着一垛一垛的柴草被點燃,因為天氣濕冷,空中還下着雪的緣故,柴草燃起了滾滾的濃煙。
随着濃煙飄散,籠罩在大勝關周遭的大霧一點一點的散去,人人的眼前都一片清明,白茫茫的世界清晰可見。
于是甕城上的将士們,都看清了在關隘前約十裏的地方,黑壓壓一片軍甲,而在這些軍甲的前面,有足足五六百名身着紙襖的百姓。
這些百姓在北蠻軍的陣前,離甕城又近了五裏,使得甕城上人人能看得到他們的形容。
人人衣衫褴褛,有的身上還穿着最賤的紙襖子,有的甚至光着腳,倘或都是些成年男子也便罷了,但怎麽可能呢?
有七八歲的娃娃在母親的膝邊躺着,凍的奄奄一息,也有三兩歲的娃娃被母親摟在懷裏,拼盡全力地過給孩子一點體溫。
除了孩子,還有佝偻着身子的老人,已然是動不了的情形,也許在這樣極寒的天氣裏,再凍上半個時辰,就不行了。
李懸泰不是心狠之人,看到此情此景,只覺憤恨難當,一拳砸在了城牆垛上,掉了幾塊夯土下去。
“啓禀将軍,卑職估摸着,這些百姓也許是舍縣逃往關內的百姓——方才得來的消息,舍縣昨日,被攻破了。”
“本将不知道鄭王殿下何時來,卻知道如若本将不救他們的話,那些百姓就活不成了。”
李懸泰這話是對着他的副手蔣躍峰說的,全然忘了身邊還有個急腳遞在,蔣躍峰看了急腳遞一眼,使了個眼色壓住了李懸泰。
李懸泰知道自己一時失言了,心頭憤恨卻難減,轉過身去,衆人正無計可施時,卻聽這寒風裏打擺子的急腳遞又開言了。
“将軍,小底鬥膽,想進言一句。”
急腳遞雖卑微如草芥,卻好歹是天子信使,蔣躍峰看向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正欲說話時,卻聽李懸泰擺了擺手,道:“你索性大膽說來,本将軍不治你的罪。”
急腳遞聞言點點頭,先往城牆外看了看,這才躬身拱手,用顫抖的聲音說起來。
“大勝關并非要塞,駐兵不過三五千,若是左近城鎮支援兵力,最快也要一日。蠻子既然兵臨城下,又以百姓為匙,如何卻不進攻?”
李懸泰聞言,往關隘外看去,仍只見黑壓壓一片,延綿蜿蜒出去,估算不出蠻軍的數量。
他們在等什麽呢?
急腳遞的聲音愈發沙啞了,“小底有一個推測,他們在等後續大軍。待集結完畢,便會一舉攻城。”
“如何見得?”
“方才,這位将軍說道,蠻軍攻破了左近的一個城鎮,小底送來的金子牌遞裏,是有關于和談的事宜,小底大膽猜測,和談破裂,北蠻要打。”
李懸泰這時候已然顧不得這急腳遞話中,知道和談一事這等罪過,只暗忖着:官家金牌裏,命四城六關七鎮不許鄭王殿下入城,那必是要借北蠻之手除掉他,那也證明,和談的确是破裂了。
他也不多言,只命人去知會左近城邦調遣兵馬,吩咐完畢之後,急腳遞卻又說話了。
“将軍怎麽看這場突如其來的風雪?”
“猝不及防,難以抵擋。”李懸泰匆匆說道,睨他的眼神有了幾分狐疑,“你不是急腳遞。”
這急腳遞聞言,依舊垂手躬身,半晌才道:“将軍,小底還有一計。”
此時甕城上皆是兵士,李懸泰自忖這急腳遞翻不出風浪來,這便道了一聲說。
“大勝關毗鄰西且蘭,西且蘭雖未歸順我朝,卻并非仇敵,并非是北蠻進攻我朝最佳的地點,将軍請想一想,關隘下的這些北蠻軍為何會來到這裏?”
李懸泰不是粗人,在他話音落地時,腦筋急動,脫口而出:“追擊鄭王!”
急腳遞道了一聲是,低聲道:“大雪綿延不斷,封山封路,您的援兵不好趕來,北蠻若是等援兵的話,援兵莫非就比咱們更有神通?”
“小底若沒有猜錯的話,鄭王殿下一定也在左近山脈潛伏,倘或将軍能以孔明燈為訊,向鄭王殿下發出訊號,讓他查明關隘下北蠻軍的人數,再領兵在後截斷進攻,北蠻後路驟然被鏟,哪裏還能顧及百姓?屆時,将軍命人接應百姓入城,修下一宗功德。”
急腳遞說完了這番話,大口喘了一氣,李懸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帶了審視。
“官家要大勝關絕不能放鄭王殿下入城,若是接入百姓時,鄭王殿下趁亂進城,本将的腦袋可就保不住了。”
急腳遞擡起了眼睫,沾雪的睫毛下,大而黑的眸子亮起來,坦坦蕩蕩地看住了李懸泰。
“将軍,東京城前陣子流行的盲開磨喝樂娃娃,您可知道?”
李懸泰被此人黑亮的眼眸震懾了一霎,回神後聽她說起了什麽磨喝樂娃娃,不免奇怪。
“本将的娘子在東京城,甚愛開那勞什子娃娃,那冤枉錢花海了去了。近來聽說消停了一陣子。為何提起這個?”
急腳遞的聲音忽然就不顫了,平平穩穩地看向他,一瞬之後将視線,落在了關外白茫茫的世界,綿延不絕的山脈森林,像是萬裏的江山。
“盲開磨喝樂娃娃,說到底同關撲一般,都能獲得賭博的樂趣。若是将軍你,可願意去賭上一把?”
李懸泰隐隐約約猜到了她的意思,稍停了一息道,“本将的确不愛賭。”
急腳遞的聲音低下來,把頭湊近了李懸泰的身前,低聲道:“鄭王殿下卻願意。”
李懸泰的呼吸急促起來,同樣以低聲問她,“賭注是什麽?”
“漢地九州,江山沃土。”急腳遞的聲音平靜下來,不再沙啞,在寒風雪片的呼嘯零落聲裏,顯出了幾分清冷空靈。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