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布鬥踏罡

冬夜啊, 你快點過去吧。

李合月将自己整個人埋進了床褥裏,恨不得立刻馬上就昏睡過去。

好在只不過一兩息的功夫,身上人便離開了, 還把她的被子拉拉好,睡在了她的身邊。

呼吸困難, 渾身酥軟,好想抱一抱。

方才就不應該忽然醒悟,亦或是醒悟了也要繼續裝糊塗,說不得今夜就前進了一大步, 瓷胚上的進度也能往前趕一趕。

事已至此, 只能從長計議, 橫豎他是她的夫君, 從今往後日夜相對, 何愁沒有下手的機會?

她默默地盤算着, 把腦袋從被褥裏挪出來一點, 眼睛轉向窗紙, 看着透進來的一片白茫茫世界。

話又說回來,他為什麽巋然不動?

她對他起觊觎之心不是一天兩天了, 可他卻無事人一般,此刻還在自己的身邊高枕無憂。

可适才, 他不是才說過如她的父母一般,疼她愛她?

李合月懊惱地輕輕錘了錘床, 适才為什麽會只關注睡不睡覺, 竟忘了追問他到底有多疼愛她, 是哪樣的疼和愛。

話又說回來, 疼愛和喜歡是一樣的嗎?

和父母一般的疼愛之情, 也許就是哥哥待妹妹, 和夫妻之間的情愛又不一樣……

她苦惱地想啊想,忽然側躺着的腰窩上多了一只手,輕拍了一下,趙衡意的聲音輕輕響起來。

“別想了,快睡。”

敏感的時候,連腰窩上的他的手,都叫她心驚肉跳,像個熾熱的小手爐烘烤着她的身背,熱氣一路綿延着向上攀,細細碎碎的癢和麻将她籠着,裹着,簡直快要呼吸不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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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勉勉強強地答應了他一聲,頓覺自己的嗓音有些沙啞,忽然覺得同他在一起好生折磨人。

後來好像就迷迷糊糊地睡了,夢裏她看見一只青色的小蟲,在春日靡靡的雨霧裏,躲進了一團濕漉漉的花朵。(1)

夜雨觸花,青蟲飲蜜,夢裏的世界草木潮濕,青綠濃郁的雨珠兒在葉上懸而不落,渾圓清亮裏倒映出另一片天空。

再醒來時,窗紙上透出一點兒微芒,雪色耀目,使人疑心天是不是亮了,好在有依約的鐘鼓聲傳來,李合月在心裏細數一下,不過二更天罷了。

身側的呼吸聲輕微,李合月的心安寧下來,悄悄轉身去看他。

趙衡意的睡相很好,仰躺時側臉的線條如刀刻般俊毅,也許是傷處隐隐作痛,他的眉頭始終蹙着,像是承受着什麽。

說起來,這是頭一次他沒有先她起身。

看着他略顯蒼白的面龐,李合月不免暗暗後悔入睡前得動作,這便坐起身,輕輕地掀開他的被子,仔細看了看他肩頭心胸處的傷處,果見潔白的白棉布上,有零星幾道血跡。

金創藥的清苦氣味,在冷寂的冬夜裏聞起來很幹淨。這一會兒屋子裏不算暗,李合月看完了他的傷處,索性向下再掀一點,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地欣賞了一下他壁壘分明的腰腹。

正忍不住想要下手摸一摸時,忽然就聽見門外有咚咚兩聲輕響,接着有微微紛雜的腳步聲。

李合月警覺心起,再側耳聽時,聽到了孟九火的聲音。

“啓禀殿下,昌雲府有軍情到。”

她放下心來,揚聲應了一句,這便輕輕拍了拍趙衡意,他像是累極,一時才醒來,迷朦中看見李合月,将她一攬入懷,喚了一聲元元。

這樣突如其來卻又溫柔缱绻的溫存,叫李合月覺出來無限的歡喜,可惜門外還有人候着,她抱着他的背,拉他起來,悄聲說着話。

“有昌雲府的軍情。”

一句話使趙衡意清醒了,他的唇掠過李合月的耳朵面頰與發絲,又覺不舍,再抱了抱她,方才一笑,披上外衫下床。

他先往淨室去,認真洗漱後方才出來,在薰籠上取了幹淨的瀾袍,李合月便披了衣衫跳下床,趿着繡鞋往他的身前去,為他系上了玉帶,又繞到他的身後,掂了腳為他绾發。

“官家此刻就在昌雲府,想是攻下了城池?”李合月一邊為他绾發,一邊小聲推測着。

趙衡意眉宇間微蹙,在她為自己绾好發之後,方才牽過她的手,低聲道:“你再睡一時。”

二更天自然是睡覺的時候,連日的奔波本就叫李合月疲累,聽見趙衡意這般說,李合月在他的手心撓一撓,笑着送他出了房門。

關上身後的屋門,趙衡意的眼神在看到門外一排兵将之後轉冷,旋即往驿站的廳堂而去。

孟九火跟在趙衡意的身後,低聲說道:“送軍情者窦顯恩。”

趙衡意嗯了一聲,大踏步入了廳堂,但見正中坐了頹唐一人,着了一身戰甲,然而其上卻有多處損壞,再觀他的面龐,不僅額頭挂彩,一只眼睛也往外湧着血,簡直可以用狼狽不堪來形容。

三路行營兵監李懸泰在一旁陪坐着,見鄭王殿下到了,連忙站起身行禮。

“昌雲府久攻不下,初有小勝,可惜昌雲府守将奉南知拼死固守,其後北蠻北院大王耶律色晃領兵連夜馳援,将我軍圍堵在下馬河,交戰中我軍西路軍兩萬兵将嘩變,官家身中兩箭,由五百親衛軍護着,殺出一條血路,往祥龍嶺去了。”

窦顯恩神色晦暗,眼神裏全是血絲,忽而跪倒在地,俯身下拜,“目下官家因傷被困祥龍嶺,小底冒死出來求援。小底知道大勝關斬殺北蠻萬餘人,殿下功不可沒,還請殿下連夜出發,往祥龍嶺救駕。”

趙衡意此時坐在主座,由着營醫為他換藥,窦顯恩看見殿下肩背上的傷處,眼中也有了驚駭之色。

“官家天命在身,必有齊天洪福齊。”趙衡意指派營醫為窦顯恩治傷,接着問道,“下馬河還有多少兵将?”

窦顯恩顯然沒料到他這個問題,聞之一愣,旋即道:“尚有五六萬之衆。”

趙衡意哦了一聲,沉吟道:“你先在此療傷,本王前去點兵。”

窦顯恩聞言有了幾分定心,點頭稱是。

趙衡意看了李懸泰一眼,李懸泰了然,跟随着趙衡意往後堂而去。

“官家倉皇出逃,此事可為真?”趙衡意低聲聞訊。

李懸泰拱手道:“西路軍傳來的求援信裏,證實了這一點。”

孟九火在一旁道:“探子回報,下馬河我軍六七萬人群龍無首,傷亡慘重。”

“這十萬餘人都是跟着高祖南征北讨的精銳之師,如今已然折損大半,當真令本将痛心!”

李懸泰頓足扼腕,一想到從前的同袍精銳如今大半喪命,淚水便湧了出來。

正在此時,忽有兵将飛奔而來,滑跪在趙衡意的身前,拱手高喊道:“啓禀殿下,西北路軍有千餘人的兵将縱馬趕來,此時正在驿站外求見鄭王殿下。”

趙衡意略頓一下,旋即邊往驿站外而去,但見驿站外,果然有一支形容慘烈的隊伍,人人都着髒污戰甲,人人都負傷帶血,令人觀之心生悲戚。

從下馬河死裏逃生的兵将們,見驿站中走來十餘人,為首的男子身着瀾袍,身型高大颀秀,眉宇之間隐隐有高祖之悍色,頓時都猜到了他的身份,紛紛下拜問安。

“末将先鋒東班指揮使張輔正參加鄭王殿下。下馬河如今有六萬餘兵将被困,官家下落不明,此時此刻群龍無首,倘或無人統管大局,怕是會全軍覆沒。末将等人拼死從下馬河突圍而來,只為懇請鄭王殿下能夠領兵增援,統領全局,方能救下六萬精銳!”

張輔正額頭負傷,右肩流血,聲音卻絲毫不減銳氣,一口氣講這些話說完,方才一揮手,身後的兵将齊聲喊道:“懇請殿下出征,統領全局!”

一邊是倉皇出逃、撇下六萬餘精銳不管的天下之主,一邊是高祖留下的精銳之師,怎可眼睜睜看着覆滅。

趙衡意沉吟一時,只安撫出聲道:“此去下馬河約有六百裏地,各位将士先行治傷休憩,本王一炷香之後便會折返。”

鄭王殿下吩咐了左右,便往驿站裏去,先鋒東班指揮使張輔正席地而坐,由着醫兵為自己診傷,望着鄭王殿下的背影,眉宇間不免幾分憂慮。

“張帥,鄭王殿下似乎也身負有傷,可會領兵馳援?”

問話的是定國節度使宋乾,他年紀不算輕,又身負重傷,已然有幾分精神不濟。

“殿下乃是高祖親子,豈會眼睜睜看着高祖多年心血毀于一旦?”張輔正忍着傷處的痛楚,又嘆道,“你我從前跟着高祖南征北讨,何曾受過這般委屈?官家長文政,不曾領過兵打過仗,卻要憑一時豪氣征讨北蠻,如今咱們的兵馬同袍陷于險境,官家卻乘了驢車倉皇而逃,這就是人主!這就是帝君!”

宋乾眼望着身邊同袍,許多都是征戰多年的猛将,如今官職都不算低,此刻卻頹敗至此,不免心生悲戚。

“前幾日向北推進,北蠻三城投降,老夫還以為跟着官家,能夠立下不世的奇功,哪知竟會淪落至此……”

張輔正此時已然鎮定下來,舒了一口氣道:“鄭王殿下自小便在軍中歷練,前幾日北蠻大王子擅毀盟約,追殺殿下,殿下僅憑千人都能突圍至此,其後又守關有功,斬殺萬餘蠻軍,救下千餘無辜,這般行軍策略,不正是高祖親傳?”

“話雖如此,殿下敢不敢、能不能去下馬河馳援,還是個未知數——畢竟他如今被官家忌憚……”宋乾嘆了一息,只覺前路渺茫。

如今都到了這般境地,二人言談之間也不再顧忌什麽,說話也随意起來。

“官家如今下落不明,蠻軍得了勝,一點一點往南推進,我聽聞,雲州、登城、應州等地守軍皆受了攻擊,都派探馬往大勝關來,意圖擁立鄭王殿下,登臨帝位,從而統領全局,尚有反敗為勝的機會。”

“說起來,官家本就得位不正,鄭王殿下本就是正統,這帝位自然坐得,只怕殿下領兵馳援,萬一……”

宋乾的話沒有說完,張輔正哪裏又不知道他的意思了,只憂心忡忡地看着方才鄭王殿下離去的方向,出了神。

這廂趙衡意同李懸泰等兵将聚與一堂,只将眼下形勢說出,正集議時,又有探馬來報,只說邊地六城皆受到蠻軍攻擊,衆守将紛紛來此求援。

李懸泰低聲向着趙衡意道:“殿下,如今十萬精銳折損大半,江山搖動,依末将看來,下馬河那裏更為緊迫。”

下馬河的六萬兵将,乃是高祖時期打下來的精銳,若是在下馬河覆滅了,恐怕一整個皇朝都要搖搖欲墜了。

“如今官家、下馬河都在求援,殿下若是去了下馬河,管家來日脫困時,必定會降罪殿下。”王府屬官蘭生谷是半夜時分才趕到邊地,此時分析時局,免不得保守。

“如今邊地四城六關,殿下守住了大勝關,打了勝仗,其餘幾城紛紛來求援,即便殿下義無反顧去救援官家,來日風平浪靜了,殿下還是免不得吃罪。”

韓定雍在一旁看了趙衡意一眼,欲言又止。

趙衡意沉吟着,視線往身前衆将士看去,良久方才做了決定。

“即刻點兵,馳援下馬河。”

衆将士都是一般的心思,聞言紛紛贊同。

趙衡意又道,“諸位且去點兵,本王去同王妃交代幾句。”

衆人領命而去,趙衡意喚了韓定雍一聲舅舅,命他跟來。

“本王領兵去下馬河,勞煩舅舅領兩千人去祥龍嶺救主。”

韓定雍雖寡言,卻心眼清明,此時頓住了腳,低聲問道,“……一定要救?”

“一定要救。”趙衡意頓了頓,“無論如何,都要尋到官家。”

他微微俯身,往韓定雍耳側低言幾句,韓定雍似乎明白了什麽,拱手行軍禮,稱了一聲是,接着往驿站外而去。

趙衡意往卧房去,卻沒見着元元,往廳堂裏走了幾步,正看見元元穿着厚實的裘襖,坐在廳堂的主位上,而下方坐着的,正是窦顯恩。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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