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心意相知

窦顯恩這一回的傷勢不算輕。

他近來在宮中辦事不得官家歡心, 但到底在官家登位時,立下了赫赫的功勞,所以即便趙臨簡喜怒無常, 但內心深處,最信任的還只能是窦顯恩。

這一次的北征, 官家其實籌劃了很久。

方才,窦顯恩在正廳裏坐着,額頭與腿腳上的傷令他有些身心不爽,好在一時, 進來一位故人, 打破了他的遐思。

故人穿着了冰臺色的衣衫, 只脖間圍了一條狐白的裘巾, 一圈軟毛勾勒出她極玲珑小巧的下巴, 再往上瞧, 一雙黑亮大眼, 帶有幾分笑意向他走來。

窦顯恩認出了她是那逃過一劫的小娘子, 免不得心裏暗暗吃驚:鄭王殿下出使,竟将她帶了過來?

他彎身參拜, 稱了一句王妃娘子。

李合月看破了他的所思所想,卻不打算提起這個話題, 只在落座後,将視線落在了窦顯恩的額頭上。

“窦大官額上的舊傷未好, 又添了新傷。”

窦顯恩微怔, 一時才擡手輕撫了額上包紮的棉布, 苦笑着說道:“終究都是小底該受的罪。”

他話裏似乎蘊含深意, 然而李合月并不想去挖掘他的苦楚, 只在腦中過了一遍孟九火的話。

“殿下此行, 原該有窦大官督軍,然而臨行前窦大官卻被委任了他職,倒是錯失了同行的緣分。”

窦顯恩心一凜,不免有些惴惴不安。

鄭王妃說的沒錯。此次鄭王殿下同北蠻在西陉關議和,官家原是派他督軍,随着鄭王殿下一道前往西陉關,豈料臨行前忽得改換了主意,另将他指派去了別處。

對于官家這次對自己的任免,窦顯恩覺得着實不公,可面對日益暴虐荒唐的官家,他又豈敢有半句怨言?

“……雖不能與殿下同行,但小底卻心牽西陉關。這兩日聽聞了殿下大破兩萬蠻子軍,又生擒了蠻子的大王子,立下了赫赫的戰功,小底扼腕嘆息的同時,不由地心向往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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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實話也是套話。

值此危機兩難的時刻,李合月也不打算寒暄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窦大官此刻不是應該率師屯居易州,管着糧草麽?如何卻又說自己随着官家被困祥龍嶺?”

李合月不動聲色地将自己所了解的消息說出,頓口時,視線落在窦顯恩的眼睛上。

“既然窦大官能夠冒死突圍,未必官家不能?”李合月的嗓音慢慢地下去,其間帶了幾分審視,“再有,距祥龍嶺最近的地界,是應州和雲州,那裏守軍萬萬,為何窦大官卻要舍近求遠,來向殿下求援。”

窦顯恩的臉色一瞬就變了。

好在他不是喜形于色之人,在王妃娘子的話音落地後,不動聲色地将自己的身體,挺直了一些。

“王妃娘子的消息好生靈通。”

李合月輕嗯了一聲,斂眉垂眼,神色益發沉靜起來。

“不知窦大官,所求為何?”

窦顯恩萬沒料到自己的行蹤的秘密,竟被這小娘子勘,不免有種措手不及的無措感,往下咽了好幾口口水,方才冷靜下來。

“娘子既已勘破,想必殿下心中也清晰了。”

李合月聞言沉吟了一息,搖了搖頭。

“窦大官很清楚,我與殿下,乃是天定的姻緣,成婚沒幾日便分隔兩地,還不曾心意相知。”她将話說的坦蕩蕩,倒叫窦顯恩有幾分心虛,“當年你侍奉在高祖左右,乃是高祖身邊第一等心腹,如今在這樣的關頭來尋殿下,莫非也是午夜夢回,想到了高祖待你的好?”

窦顯恩的臉色立時便青白交錯了。

王妃娘子這話說的大有深意。前一句意在指摘鄭王殿下的婚事被官家操縱,後一句卻是在明晃晃地罵自己背棄高祖了。

不過,最後一句午夜夢回,想到高祖待自己的好,倒是說在了他的心眼裏。

高祖豪邁粗犷,為人仁厚,窦顯恩随在他身邊數年,不僅受到重用,在平日裏侍奉高祖時,也時常感受到如春風般的照拂。

而他背棄高祖、高皇後遺诏之後的這四年,在趙臨簡手下讨生活的這四年,每一日都如屢薄冰。

權勢倒是滔天了,可全是出賣尊嚴換來的,每一回他躺在宮外的安樂窩裏快活的時候,都會冷不防想起在趙臨簡身邊做狗的屈辱時刻,難免興致全無。

他的神思回還,猶疑了片刻之後,道:“還請王妃娘子代小底通傳,小底的确有要事,同殿下相商。”

李合月何等的聰慧,瞬間便從他的話裏證實了自己的猜想。

在這等關鍵的時刻,又有什麽要事呢?

左不過就是他窦顯恩打算重操舊業,再背一回主罷了。

她想到了這,正欲開口,卻聽見趙衡意的聲音,轉頭看去,但見他從暗廊裏走出來,深深地看她一眼之後,坐在了李合月右手邊的官帽椅上。

“有何事,照直說來。”趙衡意開口道。

窦顯恩看了看左右,站起身走上前來,拜伏在鄭王殿下的腳下。

“殿下,小底方才,的确是向您說了假話。用意不過是想知道殿下下一步的打算——”窦顯恩跪在地上,聲音聽起來悶悶的,“官家此時的确還困在祥龍嶺,目下仍下落未明。只因小底在易州城屯居,對邊地、朝中的動向了若指掌,思來想去,便趕來了大勝關。”

他知他此刻要說的話很關鍵,愈發緊張起來,擡起頭又道,“沿路都有蠻兵攻破城池,小底才受了這些傷,倒不是為了欺騙殿下。”

趙衡意執起了手邊的元胡湯,仰頭喝下,不免苦上眉頭,往李合月那裏看了一眼。

小娘子維持着鄭王妃的風度,可略略傾向他的姿勢卻暴露了她的關切與緊張,似乎感受到了趙衡意的目光,她便歪過頭同他對視,眼睛眨一眨,像是在逗他樂。

原本因她那句“心意不相通”而在意的趙衡意,忽然覺得她一笑便可将萬事抵消。

他的眉眼向她彎出極淺的笑意,旋即收回了神思。

“只說你因何而來。”

“雲州、易州等城原本就在苦苦堅守,在得知官家抛下數萬将士難逃的消息後,士氣大落,倘或不能及時振奮人心,邊地六城恐怕就守不住了。”

“與此同時,朝中宰相程易周等人,請了聖人之口谕,昭告天下,改奉殿下為天下之主。”

窦顯恩大着膽子擡起頭,看向了趙衡意。

“再有,北征的部隊裏出了兩萬反叛,打得是為高祖血脈正位的旗號,也願奉殿下為天下之主。”

趙衡意默然不語,一時眼望着跪于自己腳邊的窦顯恩,目色裏有晦暗不明的意味。

“窦顯恩,本王即刻便要往下馬河進發,這些事待本王歸來後再議。”

他一把牽過了李合月的手站起了身,只覺戰事不等人,匆匆離去,只留下窦顯恩心思起伏不定,一時憂一時怕,一直到孟九火等人過來,将他扣押住,方才覺出了幾分驚懼。

李合月的手被趙衡意攥着,一路牽着進了卧房。

卧房門被帶上的那一刻,趙衡意将她安置在了桌旁坐下,方才松了握住她的手。

“我即刻就要率兵趕往下馬河,你在此地等我,萬萬不能回京。”

李合月聽話地點了點頭,仰頭看他:“官家此時此刻下落不明,可只要不死,便有回來的可能。你去了下馬河打仗,萬一官家逃回了京,重掌了大權,豈不是又要暗害于你?”

趙衡意取下戰甲,只一樣一樣地穿着,看見李合月眉眼裏蹙着擔心,便走到她身前,請她為自己幫忙穿戴盔甲。

“別擔心,我早有安排。”他低聲說着,聲音緩緩,“下馬河嘩變的兩萬士兵,是爹爹當年的親信,嘩變的起因不過是為了賞金。趙臨簡去歲讨伐西羟時大勝,對答應下去的賞金裝聾作啞,這四年來他裁軍散将,重文輕武,自然領不成兵,打不成仗。”

李合月為他整理盔帽,聽他說完,忽然想到了什麽,眼睛裏的光彩便靈動起來。

“那你帶錢來了麽?”

“适才,南歸雁、萬重波等人已趕往下馬河,銀錢方面自有安排。”他匆匆說着,回身扶住了李合月的肩膀,望住了她的眼睛,“我不會讓他死。”

李合月仰頭看着他,在他清澈的的眼睛裏尋到了些許的哀意,她心裏沒來由地酸了起來,往他懷裏偎去。

“你身上還有傷,千萬要小心,別再叫蠻子的狼牙棒砸中了。”她在他冰涼的铠甲上喃喃,只覺自己的心在腔子裏亂撞,上下不靠,“倘或真的打不贏,守不住……”

“不會的。”趙衡意輕輕打斷了她的話,複又低頭在她的發頂摩挲,“至多兩日,我便會回來接你。”

聽見懷裏人輕輕嗯了一聲,趙衡意在她的發頂忍不住親了親,低聲在她的耳畔問起,“若想要同你心意相知,該要怎麽做才好?”

他的吐息萦繞在李合月的耳畔,令她的頸肩後背起了一身的細栗。

“可以做的事有好多……”她往他懷裏躲了躲,把自己的臉藏起來,“我等你回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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