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裝神弄鬼
籠罩在密林之外的煙瘴, 是在卯時二刻的時候漸漸退去的。
山洞裏,官家發了半宿的高熱,直到天邊冒出一點微光時, 方才昏昏沉沉的睡去。
當然,在昏睡之前仍免不得哀罵着身邊諸人。
孟唯寬抄着袖子蹲在山洞口, 臉色灰敗,神情呆滞,精神壓力顯然已到了頂點。
只将官家大腿上的箭枝削去,再塗上金創藥, 治标不治本罷了。倘或今日再不割開皮肉刮骨剔出毒素, 等到明日後日的, 毒素就會滲入肌骨, 到時候難不成要把官家的大腿給鋸了?
那個時候, 恐怕自己的死期也到了。
不對, 要死一起死, 宋信梁那老小子也逃不過!
當年他也曾随高祖親征過, 兩軍交戰時,多兇險的情勢都經歷過, 而如官家中的這般毒箭之傷,高祖曾經多次受過。
孟唯寬為高祖刮骨剔毒時, 高祖只在齒間咬着木枝,硬生生任他剜開皮肉, 刮去毒素, 回回都活活地痛暈過去, 可饒是如此, 高祖從不曾喊過一聲痛、遷怒過身邊任何人。
與此時的官家相較, 高下立現。
孟唯寬憂心着自己的前途命運, 山洞裏的趙臨簡悠悠醒轉,只覺頭昏腦脹、全身酸痛,左邊的大腿腫脹不堪,試圖動一下,劇烈的疼痛一下就擊倒了他。
身邊的內侍呂崇趕緊扶住了官家,趙臨簡一口氣上不來,緩了一時才開始喚人。
“孟唯寬呢!短命的奴才,快來給朕止痛!”
孟唯寬來了,他又開始喊宋信梁,一時間山洞裏圍滿了人,趙臨簡看到自己的臣子們,人人臉上挂着複雜的神情,頓時心裏起了一股邪火,可惜他如今氣力耗盡,又身在深山密林,尚要倚靠這些人。
“朕如今身負重傷,總在這密林裏耽擱着不成。宋信梁,你是護駕的第一等功臣,朕的安危全仰仗與愛卿你了。”他喘了一口濁氣,又籲籲地說道,“眼下外頭的境況如何?如若沒什麽兇險的話,咱們就快些啓程吧。”
宋信梁俯下身子,低聲道:“官家,穿過這片密林向南行上百裏,便是雄州城,官家若是覺得此刻身子能扛得住,臣便叫隊伍啓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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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信梁的聲音放的極低,身子下俯着,顯然是為了照顧官家的傷勢,可趙臨簡卻心頭一陣火氣,只覺得煩躁無比。
“走,朕還能堅持!”
他說着,掙紮着借助呂崇、宋信梁之力想要站起來,可惜動作過于大了,牽動了大腿的傷口,頓時痛的他張牙咧嘴,一陣眩暈。
宋信梁見此情形,連忙俯下身子,将官家負在了身上,背出了山洞,又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在了驢車之上。
他環顧了四周,但見煙瘴似乎消散了一些,可天氣卻還是昏沉沉的,雪片往下揮灑着,成了這陰霾天氣裏唯一的亮色。
五百人的護衛昨夜從下馬河逃竄而出,到達這裏時也只剩下了三百餘人,此刻恹恹的士兵們跟着統帥的指引,紛紛往前行去。
趙臨簡在驢車上躺下,身後堆疊着幾件盔甲,身上蓋了層軟裘,可惜軟裘上染上了污泥與血,并不軟暖和了。
孟唯寬在一旁垂着手走,趙臨簡這會兒痛清醒了,睨過去一眼,問他道:“你老實說,朕的傷勢有無大礙?”
他問完這句,像是有些許的害怕,頓了頓又問道,“可會傷及筋骨、血脈?可有性命之憂?”
孟唯寬跟着驢車慢慢走,滿腦子都是強撐的勇氣,這一時聽見官家問,只得硬着頭皮道:“官家安心,您是天子,是任君,自有五方揭谛、六兵六甲護佑,絕不會有性命之憂……如今天象也為您加持着,極冷極寒的時候,傷口最是不容易感染化膿,等到了雄州城,臣尋到了藥材熬制麻沸散,再為您刮骨剔毒,就全然沒問題了。”
趙臨簡睡在驢車上,聽見孟唯寬這般說,雖然腿上的傷口痛極,可到底是得了幾分安慰。
“朕倒是聽說過明君自有天佑的說法,這極寒的天氣平日裏只覺冷徹肌骨,等朕受傷了,卻覺出這天氣的好來。”
孟唯寬唯唯諾諾地稱是,回憶起昨日軍中關于天氣的議論,不免心頭苦笑幾聲。
“這一趟路程不算近,管家歇一歇,萬莫再消耗體力了。”
趙臨簡的腿此時已成麻木的狀态,也許是凍的,也許是疼的,總之他這會兒覺出了一些舒坦,話便多了起來。
“你當年随着高祖出征,聽聞也有過這般情形?”
趙臨簡心裏委實憋屈的厲害,此時妄圖從孟唯寬的口中得到一些寬慰。
可惜孟唯寬卻沉默了好一時,到底還是賠着笑臉說道:“高祖當年的确遭遇過敵軍伏擊,受過幾次箭傷——”
趙臨簡哦了一聲,“如何?”
孟唯寬哪兒敢有半分隐瞞,低聲道,“當場便讓臣将箭枝剜了出來,打完仗後,再行刮骨療傷。”
他說出這句話之後,便預料到官家要發難與他,謹慎一眼看過去,果見官家面色黑如鍋底,冷冷地看着他,再過一刻,官家手邊用于防身的匕首便砸了過來,正中孟唯寬的額頭,劃出了一道血痕。
孟唯寬早已習慣官家的喜怒無常,此時只拿手背抹了抹額頭,不敢多言了。
砸匕首的動作用盡了趙臨簡的全部力氣,他氣喘籲籲倒在了驢車上,好一時說不出話來。
趙臨簡啊趙臨簡,你身邊全是一群養不熟的狗啊!
那嘩變的兩萬兵将,原就是大哥當年的嫡系,明年上效忠他趙臨簡,可暗地裏卻不曉得幹了什麽勾當,竟敢狗膽包天造他的反。
大哥更是寡廉鮮恥,大業初成時,趙衡意還不過是黃口小兒,能有什麽本事繼承大統?還不是要靠他趙臨簡坐鎮,才能穩固江山?可大哥倒好,臨了臨了反悔了,竟開始計劃着将皇位傳給趙衡意!
還有趙衡意那個乳臭未幹的小賊,黃口小兒、羽翼未豐也敢同自己争奪天下人主的地位?到頭來還不是只能蝸居東京城,當一條茍延殘喘的狗?
什麽大勝關大捷,說不得就是殺了些攻城的蠻軍,便吹噓成這般,待他入了雄州城,第一個就要傳昭與他,狠狠唾罵一頓,方解自己的心頭之恨。
趙衡意,是當真不能再留了。
賜死太過明顯,命人暗中害了他,應是不成問題——毒殺、杖殺、溺殺,總有一樣适合他。
趙臨簡恨恨地想着,思緒又飄回到了千裏之外的東京城。
那絕代美人明願心,縱然如今依舊絕色,可到底是不如從前好玩了。
最令他魂牽夢萦的時候,是她被大軍俘虜至東京城,她被綁了雙手,嬌怯怯地躲在那亡國之君的身後,偶一張目望過來,那雙眼睛裏像是盛了春水。
後來他是在菩薩眼皮子底下要了她。撕爛了她的衣裳,叫那具潔白如玉的身體蜷縮在他的懷裏,叫那個亡國之君流着淚看着,他抱着美人兒震顫,快樂到達了頂點。
想到得意處,他的大腿又開始痛起來,一陣暈眩襲來,令他不禁懊悔這次的親征。
一開始分明是所向披靡,蠻子的兩個城池城門大開,守将投降與他,攻打昌雲府的那晚,一開始也很順利,可為什麽幾個時辰之後,這十萬人的隊伍便開始分崩離析了呢?
他咬牙切齒地想着,又從昌雲府想到了鄭王妃。
回京之後他要弄死趙衡意,不,他把他弄個半死,要在他的面前,淩/辱——
趙臨簡的恨意只恨了半截,忽聽到隊伍的前方有嘚嘚嘚的馬蹄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奮力扭頭往前看去。
來人是探馬。
趙臨簡把心放回了肚子裏,只看着宋信梁問話。
“前方局勢如何?”
“啓禀宋帥,前方一路暢通,出了林子便是我大梁的國境線,一切安全。”
趙臨簡快要熱淚盈眶了,扭着頭問道:“派去雄州府、霸州城的人可有消息?”
那探馬卻忽然一下就慌張了,吞吞吐吐不敢說話。
趙臨簡的怒火蹭的一下就升了上來,嘶吼着罵道,“說!快說!”
那探馬聞言吓得渾身發抖,旋即像是下了什麽決心一一般,跪在了地上。
“啓禀官家,朝中已擁立鄭王殿下為君,雄州城、霸州城的守将接到咱們的人遞送的消息後,看也不看地撕爛了,只說……只說……只說官家已然駕崩,消息必是假的,他們…… 他們只奉新帝的旨意——”
“什麽?”
趙臨簡聞言,腦子裏嗡嗡嗡的一陣轟鳴聲,瞬間手腳冰涼,全身發僵,只覺得喉嚨裏血腥味湧動,說了一句什麽之後,便張口嘔了出來。
是血,他又嘔出了大片的鮮血!
趙臨簡滿臉血跡的擡起眼睛,捂着胸口喘息,手指艱難地擡起來,顫抖着指着那探馬。
“說,還有什麽?”
“朝野民間如今都在傳言,自從您打算親征以來,天氣驟冷,小麥稻谷蜀黍成片成片的凍死,這是遭了天譴……今日一早,鄭王殿下在太廟即位,跪拜高祖所設的誓碑之後,東京城的雪即刻便停了,日頭也出來了……故而一整個東京城的百姓都言說,都言說……”
“都言說什麽?”
“說鄭王殿下才是真龍天子——”
探馬的聲音還不曾落地,趙臨簡已然仰天長嘯,口中噴射出鮮血來,怒吼一聲:“趙衡意你個竊國賊!”
待他吼出這句話之後,便一頭栽倒在驢車之上,昏死了過去。
衆人大驚失色,宋信梁惶恐之下,連忙命孟唯寬為官家診治,孟唯寬顧不上那許多,伸手探脈,接着再探鼻下的呼吸,又立刻拿出一枚救命的藥丸,拍進了官家的口中,見他呼吸開始勻停,方才松了一口氣。
“……官家只是一時氣血攻心,昏死了過去,性命倒是沒什麽大礙。”
宋信梁被方才探馬的話駭到,此時見官家無礙,連忙回身命令道:“這探馬哪兒來的?竟如此不懂規矩?什麽都敢向官家禀報!給本帥抓起來!”
哪知他同手下人環顧四野,哪兒還有方才那個探馬的蹤影?
該不會是方才救治官家時,趁亂跑了吧?
宋信梁覺得此事有異,到底是前行還是如何,他一時拿不定主意,考慮良久之後還是決定出密林,繼續往雄州城去。
只是剛走出去沒多遠,忽見密林周遭慢慢地有煙瘴彌漫而起,漸漸的、漸漸的,把天空、密林染上了一層灰蒙蒙的顏色。
密林裏藏匿着的一群老鸹振翅而飛,黑壓壓的一片飛過去,遮雲蔽目的,将整片密林壓的更黑更沉。
氣氛詭異極了。
就在衆兵将惶惶然時,忽然有一聲蒼勁的聲音響起來,在整個林子裏盤旋着,喚着趙臨簡的名字。
“三哥兒,你以鸩酒殺朕,奪朕江山,逼淫寡嫂,害朕親子,你可知罪?”
這聲音帶着巨大的回響越空而來,尾音裏的知罪二字被回聲重複了兩遍。
趙臨簡迷迷糊糊地聽着,身體一震一震地發着抖,倒是周遭所有的士兵,見統帥宋信梁滿面惶恐和駭然,又見禦醫孟唯寬瑟瑟發抖地跪在地上,難免都駭然地随之一跪。
也不知是誰,在這般詭異的氣氛裏喊了一聲太上官家,于是所有的兵士都拼命地跪地磕頭。
就在這時,那空中的聲音又響起來了,這回直問的是孟唯寬。
“孟唯寬,朕中毒後,眼睜睜看着朕瀕死的是誰?”
那絕望的禦醫孟唯寬瑟瑟發抖着,臉色猶如死人一般的灰敗,他雙眼駭然着趴伏在地上,戰戰兢兢地承認了一切。
“是臣……”他整個人都在發抖,像是風中旋轉着的幹枯樹葉,“臣罪該萬死!臣罪該萬死啊!”
作者有話說: